那两条破内裤,像两块烧红的炭,藏在晾衣竿的最里头。我提心吊胆地过了一下午,每次听到奶奶的脚步声靠近屋后,我的心就猛地提到嗓子眼,手心里的冷汗擦都擦不干。
我怕她突然炸雷似的骂起来,抄起烧火棍就冲我过来。
但奇怪的是,一直到天擦黑,奶奶收衣服进屋,那边都没什么动静。我竖着耳朵听,只听见她窸窸窣窣折叠衣服的声音,还有偶尔一两声对小雅说话的嘟囔。
难道她没发现?
或者发现了,但以为是自己穿得太久磨破了?
我心里存着一丝侥幸,那点病态的痛快又悄悄冒头,压过了害怕。看吧,他们自己的东西脏成什么样、破成什么样,自己根本不在乎!只觉得是我该洗,我该伺候!
晚饭,依旧是三碗干饭。我分到一碗能数清米粒的稀粥,还有一小撮咸得发苦的烂菜叶子。我端着碗,蹲在灶房门坎上,看着屋里昏黄灯泡下,那三人围着桌子吃饭。爷爷闷头扒饭,小雅小口小口吃着,奶奶把一块炒鸡蛋夹到小雅碗里。
那鸡蛋的香味,勾得我肠子都在绞。我猛地低下头,大口大口地灌着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好像吃快一点,就能骗过肚子,假装吃饱了。
夜里,我躺在硬邦邦的板床上,肚子饿得咕咕叫,浑身骨头酸痛。但一想到那两条破内裤,心里又有点隐秘的高兴。这是我第一次,用这种阴损的方式反抗成功了?虽然没人知道,但我知道。我好像终于在那密不透风的压迫里,撬开了一丝缝,喘了口气。
第二天,风平浪静。奶奶照旧骂我,指使我干这干那,但没提内裤的事。我稍微放了心,胆子也莫名大了点。下午喂猪的时候,猪食桶底粘着一点点干掉的红薯渣,我偷偷用手指刮下来,塞进了嘴里。真甜。
第三天,出事了下半晌,我刚打猪草回来,背篼还没放下,就听见奶奶在屋里尖声叫骂。
“挨千刀!砍脑壳的!是哪个手贱的短命鬼干的?!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腿肚子有点发软。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磨磨蹭蹭走到堂屋门口,看见奶奶手里正挥舞着那两条内裤,像两面破败的旗帜。裆部那里被我刮破磨毛的地方特别显眼,尤其是奶奶那条,几乎要透亮了。
“老子这裤子才穿多久?啊?咋就破成这个鬼样子了?!”奶奶脸色铁青,眼睛像淬了毒,猛地射向我,“是不是你?!牛日的!是不是你洗坏的?!让你好好洗,你给老子用啥东西磋磨的?!说!”
她几步冲到我面前,腥臭的口水和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那两条破布几乎甩到我鼻子上。
我的心咚咚咚地砸着胸口,害怕得想缩起来,但一股更强烈的倔强顶了上来。我抬起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我没用啥东西洗。就是按你说的,用肥皂搓的。”
“放你娘的屁!”奶奶根本不信,手指头狠狠戳在我额头上,戳得我生疼,“肥皂能搓成这样?这分明是被石头磨的!被刀子划的!你说!你是不是偷懒,拿到溪边在石头上乱蹭了?!”
她倒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但我不能认。认了就是一顿死打。
我梗着脖子:“没有!就是在水里搓的!兴许是穿得太久,自己磨破了赖我!”
“赖你?”奶奶尖叫一声,气得浑身发抖,“你还敢嘴硬!不是你弄坏的,还能是鬼抓的?!小雅洗的衣服咋从来不破?就你洗的破?!你就是诚心的!黑心烂肝的赔钱货!故意糟蹋老子的东西!”
她越骂越凶,什么“挨枪子的”、“牢里蹲的货”、“跟你那改嫁的外婆一样下贱”……各种恶毒的话像脏水一样泼过来。
我咬着嘴唇,死死忍着。骂吧,骂又骂不掉一块肉。只要不承认,她没证据,就不能把我往死里打。
但我低估了奶奶的怒火,也低估了她的精明。
她骂了一阵,见我不吭声,只是瞪着她,那眼神更让她火冒三丈。她猛地扔掉内裤,左右一看,抄起门后那根用来顶门的粗木棍就朝我抡过来!
“老子叫你嘴硬!叫你糟蹋东西!今天不打死你,老子跟你姓!”
那木棍带着风声砸在我胳膊上,肩膀上,疼得我眼前一黑,惨叫一声就往后退。
“还敢躲?!”奶奶更怒了,追着打,木棍没头没脑地落下来,“让你躲!让你躲!打死你个没人要的贱种!浪费粮食的货!洗两件衣服还委屈你了?还敢给老子搞破坏!”
我抱着头,在堂屋里躲闪。木棍砸在背上、胳膊上,钻心地疼。爷爷坐在角落里抽烟,烟雾缭绕,好像根本没看见眼前的暴行。小雅吓得躲进了里屋,门缝开了一点点,一双眼睛偷偷往外看。
没人帮我。从来都没有。
那一刻,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和身上的剧痛混在一起,把我最后一点理智也烧没了。
我猛地停下脚步,不再躲了,转过身,红着眼睛对着奶奶嘶吼:“我就是故意的!怎么样!谁让你让我洗那么恶心的东西!谁让你们只吃饭不给我吃!凭什么要我洗!凭什么不给我饭吃!你们都是坏人!欺负我!都欺负我!”
我把心里憋了太久的话吼了出来,声音又尖又利,带着哭腔,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奶奶显然也没料到我会这么直接承认,还反过来吼她。她愣了一下,举着的木棍停在半空。
随即,那张脸扭曲得更加可怕,像是要吃人。
“好啊!好啊!你终于承认了!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她丢开木棍,直接上手,枯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狠狠拧我的耳朵、胳膊,指甲掐进我的肉里,“还敢吼老子?还敢抱怨没饭吃?老娘给你一口吃的就是天大的恩德!没把你扔山里喂狼就是仁慈!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早知道这样,生下来就该按尿桶里淹死你!”
她一边掐拧打骂,一边把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全翻出来骂,说我吃她的穿她的,说我妈不管我,说我是累赘……
我被打得浑身疼,耳朵嗡嗡响,脸上火辣辣的,不知道是挨了巴掌还是被指甲划破了。我不再求饶,也不再躲,只是用尽全身力气瞪着她,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但嘴里不再发出一点哭声。
打吧。打吧。打死我算了。
反正也没人在意。
最后,大概是打累了,骂累了,奶奶喘着粗气停下来,恶狠狠地指着门外:“滚!给老子滚出去!今晚别想吃饭!饿死你个黑心肝的东西!把院坝那堆柴给老子劈完!劈不完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我浑身疼得像散了架,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眼泪还是血。我没看她,低着头,一瘸一拐地走出堂屋。
院坝角落堆着像小山一样的柴火,旁边放着那把钝口的斧头。
天快黑了,夕阳把山尖尖染得有点红,像血一样。
我走到柴堆前,拿起那把冰冷的斧头。手心里昨天采茶划破的口子还在疼,刚刚被打的地方更是肿痛僵硬。
我举起斧头,对着第一根粗柴,狠狠劈了下去!
“砰!”一声闷响,木柴裂开一道缝。
“砰!”
“砰!”
我一下一下地劈着,把所有的恨,所有的痛,所有的委屈,全都砸进这些木头里。汗水混着脸上的湿痕流下来,滴进泥土里。胳膊疼得抬不起来,我就用身体的力量往下压。
奶奶在屋里骂骂咧咧地开始做晚饭,米饭的香气又飘了出来。
我咬着牙,劈得更狠了。
饿死我?
我才不会死。
我要活着。
只要活着,就有指望。
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人,远远的,再也看不到!
天黑透了,只有冷冷的月光照下来。我还在劈柴,机械地,麻木地。身后堂屋的灯亮了又灭,他们吃完睡了。
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我,和这把劈柴的斧头。
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咕咕地叫,但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劈完最后一根柴,我把斧头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我拖着浑身疼痛的身体,摸黑走到屋后屋檐下,那里堆着些干草。
我蜷缩在干草堆里,又冷又饿又疼。
山里的夜晚,静得可怕,偶尔有不知名的鸟叫,凄厉得很。
我望着黑黢黢的大山影子,它们沉默地立在那里,看了多少年这样的故事?看了多少像我一样的孩子?
没人回答。
我缩了缩身子,把自己抱得更紧一点。
脸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我心里那点害怕,好像被打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麻木,还有一点点……狠劲。
你们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