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坡上的老牛，慢吞吞地往前挪，挪得人心里发焦。天越来越热，地里的活也越来越重，好像永远没有个头。我的手掌心里，被镰刀把和牛绳磨出的水泡，破了又好，好了又破，最后变成一层硬邦邦的老茧，摸上去糙得剌人。
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没完没了的农活和日头烤化了的时候，学校里突然说要测试考试。冉老师提前好几天就跟我们说了，要我们收收心，好好复习，看看这学期学的知识扎不扎实。
复习？我拿啥复习？白天干活累得像条死狗，晚上回去，灶房里那盏昏黄的电灯泡底下，奶奶恨不得我把剥玉米、剁猪食的活儿全干完。能抓紧写完作业就不错了，哪还有功夫和精力去翻那些旧书？
考试那天，我脑袋里昏沉沉的，像灌了一盆浆糊。昨晚帮爷爷铡草料到很晚，胳膊到现在还酸得抬不起来。卷子发下来，上面的字好像都在跳。我使劲眨巴眼，凭着那点模糊的记忆和平时冉老师讲的东西，吭哧吭哧地往下写。手心的汗把铅笔都浸湿了，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
考完也就考完了，我没多想。能及格就不错了吧？心里这么琢磨着。日子又回到了老样子，放牛，割草，喂猪，挨骂。好像那场考试，不过是沉重磨盘转动时，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过了大概两三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冉老师抱着一摞卷子进来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照例先清了清嗓子。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盯着那摞决定“生死”的纸。
我的心也跟着提了一下，有点慌。虽说没指望考多好，但也怕考得太差，丢人，更怕冉老师失望。
冉老师开始念名字和分数。从高到低念。
“龙虎，98分。”
下面一阵小小的骚动。龙虎是龙丽村上的，离我们村有点距离，但他爹是村干部，家里条件好些，他平时就穿得比我们整齐干净。他站起来，走过去拿卷子，脸上没啥得意，好像考第一是应该的。
冉老师继续念。
“唐平萍，92分。”
我愣了一下，几乎没反应过来。直到旁边的同学捅了我一下，我才慌忙站起来，腿肚子有点软。92分？我考92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走到讲台前，接过卷子，看见上面红笔写的大大的“92”，还有冉老师不易察觉地对我轻轻点了点头，我的心脏才后知后觉地、咚咚咚地狂跳起来，血直往脸上涌。
我捏着卷子回到座位，手有点抖。偷偷瞟了一眼分数，又赶紧合上，怕人看见似的。第二名！我竟然是第二名！，好像从来没考过这么好的名次。以前每次考试都第三名就不错了。
“冉小星，90分。”
这下，下面的骚动声更大了。冉小星是冉老师的孙子，平时学习很好，总是和龙虎争第一第二的。这次居然排到了我后面。他站起来，脸绷得紧紧的，走过去拿卷子的时候，头埋得很低，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心里咯噔一下。刚才那点兴奋和欢喜，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凉了半截。我考得比冉小星好？这……这会不会惹麻烦？冉老师会不会不高兴？
后面念的什么名字，多少分，我都没太听进去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那鲜红的92分，一会儿是冉小星紧绷的脸，一会儿又是奶奶知道后的反应。
放学了，我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小燕燕凑过来，小声说：“平萍，你好厉害啊！考了第二名！”
我勉强笑了笑，心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果然，刚走出校门没多远，冉小星就从后面追了上来，拦在我前面。他眼睛有点红，瞪着我：“唐平萍！你作弊了是不是？”
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血往头上涌：“我没有！”
“没有？那你咋可能考得比我好？”他声音很大，引得路上其他同学都看了过来，“你平时作业都写得马马虎虎，这次能考92？骗谁呢！”
“我就是没有作弊！”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手心里，声音因为委屈和愤怒有点发抖，“冉老师看着我们考试的，我咋作弊？”
“谁知道你用了啥法子！反正你就是抄了！”他不依不饶，好像认定了我就是偷了他的名次。
周围看热闹的同学开始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那种熟悉的、被羞辱的感觉又回来了，把我刚才那点可怜的喜悦冲得干干净净。
“我没抄！你爱信不信！”我吼了一句，推开他，低着头拼命往前跑。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糊住了视线。风在耳边呼呼地吹，我却好像还能听见后面传来的嘲笑和议论声。
一路跑回家，眼泪被风吹干了，脸上绷得难受。奶奶正在院坝里晒菜干，看见我，没好气地问：“死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牛还没喂呢！”
我没吭声，把书包放下，想去拿草料。
“哑巴了？”奶奶叉着腰走过来，“考那破试考完了？卷子呢？拿给我看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从书包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卷子，递给她。心里还存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希望，也许……也许她看到分数，能稍微……稍微不那么骂我？
奶奶一把抓过去，眯着眼瞅了瞅。她认字不多，但数字还是认识的。
“92？”她哼了一声，手指戳着卷子，“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吧？还是抄别人的？”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连奶奶也这么说。
“哟，第二名？”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嘴角撇了撇，那表情说不清是嘲弄还是别的啥，“第一名是谁？是不是冉老师家孙子？”
“不是……是龙虎。”
“龙虎？哦，龙丽村书记家小子啊。”奶奶把卷子随手扔在旁边凳子上，像是扔一张擦屁股纸，“人家考第一是应该的。你考个第二有啥用？能当饭吃？能变成钱？”
她转过身，继续去摆弄她的菜干，嘴里还在不停叨叨：“女孩子家，认识几个字就不错了，考第几有屁用！将来还不是嫁人生娃，伺候男人婆婆？念书能念出朵花来？赶紧喂牛去！愣着干啥？等着我请你啊！”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张被扔在脏凳子上的卷子。上面红艳艳的“92”分，此刻看起来那么刺眼，那么可笑。
是啊，第二名有什么用？
不能吃，不能穿，不能让我少干点活，不能让我不被骂。
反而惹来了冉小星的嫉恨和指责，换来了奶奶更刻薄的奚落。
那张卷子，轻飘飘的，却像一块沉重冰冷的石头，把我心里刚刚冒出来的一点点微弱的光，彻底砸灭了。
我默默地拿起牛草筐，走向牛棚。
老黄牛哗地叫了一声，好像在安慰我。
我摸了摸它的脖子，把脸埋进它温暖粗糙的毛里，很久都没有抬起头。
外面，天快要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