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臭气熏天的厕所逃出来,身上那股味儿像是长在了皮肤里,怎么都甩不掉。傍晚的风凉飕飕的,吹得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肚子里空得发慌,早上那两个冰番薯早就耗没了,现在只剩下一股泛上来的酸水。
我不敢直接回家,怕奶奶闻到我身上的味儿又借题发挥。磨磨蹭蹭地绕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想等天色再暗点,味道散些再回去。
槐树下向来是村里那些闲得腚疼的长舌妇聚集地。平时我都是绕道走,生怕被她们盯上。今天心里憋着气,又累又饿,脑子有点木,没多想就走了过去。
果然,那几个熟悉的身影正围在一起,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看见我过来,她们的声音先是低了下去,几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把我从头到脚,尤其是那身脏污和臭味,打量个遍。
然后,那种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窃窃私语又响起来了,声音不大,但刚好能一个字不落地飘进我耳朵里。
“啧,看看,这是从哪个粪坑里爬出来的?臭死个人了!”
“还能从哪?学校扫厕所去了呗!听我家小子说,跟人打架,被冉老师罚了!”
“又打架?哎呦喂,真是个惹事精!一天不闯祸就浑身痒痒!”
“谁说不是呢!你看她那样子,吊梢眼,薄嘴唇,一脸苦瓜相,天生就是个讨债的命!”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手心,低着头想快步走过去。忍一下,再忍一下,我告诉自己,就当是狗叫。
可她们见我不吭声,好像更来劲了。声音也提高了些,生怕我听不见。
“要我说啊,学冬和秀秀也是狠心,把这公个讨嫌货扔家里,自己跑出去逍遥快活!”
“快活啥呀?外面钱就那么好挣?指不定受啥罪呢。”
“受罪那也是自找的!早知道生出这么个不省心的玩意儿,当初还不如……”
这话没说完,但意思恶毒得让人发指。
另一个声音立刻接上,带着一种假惺惺的怜悯,实则是在往我心口最嫩的地方捅刀子:“唉,也怪不了学冬他们。摊上这么个闺女,谁愿意要?扔家里眼不见心不烦呗!说不定啊,人家在浙江又生了小子了,早把这赔钱货忘喽!”
“就是!你看她那样,人嫌狗不待见的,跟个过街老鼠一样,谁见了不想踹两脚?”
“过街老鼠……哈哈,形容得好!就是条没人要的小癞皮狗!”
她们说得眉飞色舞,好像贬低我、作践我,能给他们带来多大的乐趣似的。那些话,比皂荚刺还尖,比蚂蟥还毒,密密麻麻地扎进我耳朵里,钻进我心里。
我爸妈不要我……
我是没人要的赔钱货……
我是过街老鼠,人人想打……
这些被我死死压在心底、最恐惧、最不愿意面对的念头,被她们如此轻松恶毒地撕扯开来,血淋淋地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
浑身的血“轰”地一下全冲到了头顶!刚才在厕所里憋回去的所有委屈、愤怒、还有被杨思雨激起的恨意,在这一刻被她们的话彻底点燃,像炸药一样在我胸腔里轰然爆炸!
我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眼睛赤红,像一头被彻底逼疯的小狼崽,冲着那几个嚼舌根的老娘们嘶声吼了起来,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
“放你娘的狗屁!你们才没人要!你们全家都是过街老鼠!天天蹲在这儿嚼舌根!烂嘴烂舌头的长舌妇!不得好死!”
那几个女人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发作,还骂得这么狠,一下子全愣住了,张着嘴,像一群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鸡。
但我还没完!积压了太久的怒火一旦喷发,根本收不住!我浑身发抖,手指头指着她们,把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全都骂了出来:
“我挖你们家祖坟了?还是抱你们家孩子跳井了?凭什么这么说我?凭什么说我爸妈不要我?!你们哪只眼睛看见了?啊?!天天屁事不干就会背后说人!嘴巴那么毒,小心生儿子没屁眼!老了瘫床上没人伺候!”
我骂得又快又急,唾沫星子横飞,胸口剧烈起伏,眼泪不受控制地飙出来,和脸上的灰混在一起。
那几个女人反应过来,顿时炸了锅!她们哪受过这种气?还是被一个她们眼里的小辈、赔钱货指着鼻子骂?
“反了天了!小贱蹄子你敢骂我?!”
“没家教的东西!有人生没人养说的就是你!”
“怪不得你爸妈不要你!就你这德行,扔大街上都没人捡!”
“撕烂她的嘴!”
一个最泼辣的胖婆娘,仗着身强力壮,竟然冲上来就要抓我的头发!
我早就气疯了,根本不知道怕字怎么写!见她冲过来,我非但不躲,反而猛地低下头,像头小犟牛一样朝着她肥厚的肚子狠狠撞了过去!
“哎呦!”那胖婆娘没防备,被我撞得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一屁股摔坐在地上,疼得嗷嗷叫。
其他几个女人吓了一跳,没想到我真敢动手,一时竟不敢上前。
我喘着粗气,头发散乱,眼睛通红,像个小疯子一样瞪着她们,嘶吼道:“来啊!谁怕谁!大不了打死我!打不死我,我天天骂你们!骂到你们断子绝孙!”
我的样子大概真的太吓人了,那种不要命的狠劲把她们镇住了。加上那个胖婆娘还坐在地上哼哼唧唧,其他几个互相看了看,嘴里虽然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疯子”、“神经病”、“迟早遭雷劈”,但脚下却开始往后退,最后搀起那个胖婆娘,灰溜溜地走了。边走边回头指指点点,说明天要找我奶奶算账。
我站在原地,浑身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眼泪哗哗地流,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气,因为那股无处发泄的、烧得五脏六腑都疼的委屈和恨!
周围看热闹的几个小孩早就吓跑了。
天彻底黑了下来。村口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冰冷的夜风里,满身臭气,一脸狼狈。
打赢了吗?好像赢了,我把她们骂跑了。
可心里为什么更空了?更疼了?
她们的话,像淬了毒的钉子,虽然被我骂了回去,但还是有几根,深深地钉进了我心里最害怕的地方。
我爸妈……真的不要我了吗?
不然为什么……从来不回来看看我?
这个念头像条毒蛇,缠得我喘不过气。
我慢慢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在空旷的村口回荡,又凄厉又孤单。
没人听见。
也没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