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外头守岁的人闹腾了一夜,这会儿总算消停了,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小黑屋里冷得像冰窖,那床薄被子根本挡不住寒气,我和小九蜷缩在木板床上,脚都是冰凉的。小九在睡梦里嘟囔着“冷”,往我这边使劲挤。
我睁着眼,一点睡意都没有。房梁上结着蛛网,在灰白的光线里看得清清楚楚。耳朵里听着隔壁屋大伯震天的呼噜,还有不知哪个屋里小孩偶尔的哭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走,回山上去。
这里再热闹,锅里有再多的肉,也暖和不了我。那热闹是扎人的针,那肉是带着钩子的饵,吃下去,心里更堵得慌。
我轻轻摇醒小九:“小九,起来了,我们回山上。”
小九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问:“姐,天还没亮呢……回去干啥?这里还有酥肉……”
“山上暖和!”我打断他,语气有点冲,“这里的酥肉是别人的,山洞里的火才是咱自己的。快起来!”
许是我脸色不好看,小九没敢再多说,乖乖爬起来。我三两下把我们来时那点可怜的行李——其实就是两件破衣服和那个装过山货的空篮子收拾好。看了一眼奶奶扔给我们那两根光骨头,还放在破碗里,我没拿。那玩意儿,看着都心寒。
我拉着小九,踮着脚尖,像两个小偷一样,溜出小黑屋,穿过寂静的院子。院坝里一片狼藉,满是鞭炮碎屑和瓜子壳。空气里还残留着昨晚的油烟和酒气。
打开院门,冷风“呼”一下灌进来,我反而觉得脑子清醒了不少。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在晨曦中沉寂的老屋,它像一头吃饱喝足后酣睡的巨兽,而我们,只是它不经意间抖落的两颗尘埃。
“姐,咱真走啊?”小九缩着脖子,回头看了看。
“走!”我攥紧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踏上了上山的小路。
清晨的山路带着露水,有些滑。但走在这条路上,我的心反倒一点点踏实下来。越往上走,村里的声音越远,取而代之的是清脆的鸟叫和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空气是冷的,但干净,带着草木和泥土的味道,比山下那混杂的气味好闻多了。
走到山洞附近,扒开伪装好的藤蔓,那股熟悉的、带着点烟火和干燥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心一下子就落到了实处。
“到家了!”我脱口而出。
是啊,到家了。这个宽敞明亮的的山洞是我找好久的战果,比山下那座挤满了人的“家”,更像我的家。
洞里比外面暖和不少,昨晚埋下的火种还有一点余烬。我赶紧添上些干柴,吹燃,橘红色的火苗“噗”地窜起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小九欢呼一声,凑到火堆旁伸出小手烤着,小脸被映得红扑扑的。
我看着跳跃的火光,看着洞里我们自己垒的灶,铺的草铺,墙上贴着的有些卷边的红奖状,还有角落里堆放的那些晒干的草药和剩下的山货……这里每一样东西,都是靠我和小九的手弄来的。虽然破旧,虽然简陋,但干干净净,清清楚楚,属于我们自己。
没有奶奶挑剔的白眼,没有大伯母刻薄的嘀咕,没有叔叔们为蝇头小利争吵的嘴脸,也没有那种被当作透明人、或者只是“带着肉的添头”的屈辱感。
在这里,我是唐平萍,是能打柴、能挖药、能下套、能养活自己和弟弟的唐平萍。不是谁眼里多余的“赔钱货”,也不是他们过年时才会想起来的“劳动力”。
小九烤暖和了,开始在洞里跑来跑去,摸摸这个,看看那个,比在下面老屋里自在多了。他拿起我们自己削的木碗,说:“姐,我渴了。”
我用水瓢从泉眼里舀了半碗清水递给他。他咕咚咕咚喝下去,用袖子一抹嘴,笑嘻嘻地说:“姐,还是咱这儿的水甜!”
我也笑了。是啊,井水再方便,也没有这山泉水喝着舒心。
我把火生得旺旺的,架上小铁锅,把我们买的米倒进去,加上水,又掰了一小块熏野兔肉扔进去一起煮。不一会儿,洞里就弥漫开食物朴素的香气。
我和小九围着火堆,喝着热乎乎的兔肉粥,身上暖了,肚子也饱了。听着洞外呼呼的风声和偶尔的鸟叫,我觉得比在下面吃那顿憋屈的年夜饭舒服一百倍。
“姐,”小九舔着碗边,抬头看我,“爸妈明年真的会回来吗?”
我拿着树枝拨弄火堆的手顿了一下。火光在我脸上明明灭灭。
“不知道。”我老实说,“他们也许有他们的难处。”
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平静。以前每次他们说不回来,我心里都像被挖掉一块,又委屈又生气。可现在,看着这洞里的火,看着靠我们双手积攒起来的东西,那种依赖别人、等待别人施舍的念头,好像淡了很多。
“回不回来,咱都得把日子过下去。”我加了一把柴,火苗蹿得更高,“开春了,山里有更多吃的,咱们再多挖点药材,等赶集再去卖。姐给你攒钱,以后给你买肉包子吃,买一堆给你吃,没有人抢!”
小九眼睛亮了,用力点头:“嗯!我帮姐干活!”
对,靠山吃山,靠自个儿。这大山虽然贫瘠,但只要肯下力气,总能刨出点吃食。这日子虽然苦,但只要心里那口气不散,手脚不停,总能一点点往前挪。
我走到洞口,望着山下那座渐渐在晨雾中清晰起来的村庄。它依然在那里,热闹或冷清,似乎都与我关系不大了。
这个年,在山下是客。
回到这山洞,我才又做回了自己的主。
山洞虽破,能遮风雨;人心虽小,能装得下自己的指望。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