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与师兄弟二人见过礼数,笑容更甚,便一边一个,携了石亦慎、路宁的手,并肩走进积翠轩。
此举亲厚之意,令随行官员无不侧目。
待三人步入轩中庭园,早有等候多时的许多官员纷纷上前见礼,左手都是成京城中的大梁官员们,以成京守备朱希若为首,此老身材魁梧,须发花白,面色红润,眼神精明,正是戒轮寺高僧觉真和尚的生父。
右手一侧则是王府之中的属官,不过爵禄之高、地位之尊,绝不在正经朝廷官员之下。
这些人以楚王傅李博元为首,其中甚至还有许多奇形怪状、僧尼道丐之士,气息或沉凝或隐秘,目蕴精光,居然都身怀不凡修为。
“师弟,这些人都是楚王为了剿灭邪教招揽的能人异士,号为镇抚营,虽无什么特别出色的人才,但也多有等同道门三境、二境之辈,为国为民出力不少。”
石亦慎当年被天子下旨派来此处,便是为了统领这些人,如今见路宁将目光投注在他们身上,于是便传音微微解释一番。
路宁点了点头,从中居然还看到了一个熟人,正是当年在戒轮寺法会中曾经见过的觉圆和尚。
此僧当年在路宁眼中看去深不可测,如今再看,原来不过勉强踏入佛门三境回向心的门槛罢了,随身有两道佛光隐没,当是觉悟了两种佛门神通护体,真论起佛门修为来,比如今的自己只怕还差着一筹。
然而觉圆已然是镇抚营中最为出色的人才之一了,可见石亦慎对付劫王教时事必躬亲,也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
见到宴席主宾到来,成京守备朱希若一马当先,哈哈大笑道:“守拙真人,听说王爷今日请你,老夫便赶来做个不速之客,上次东陆县邪教作乱,多亏了您法驾降临,救了老夫与手下几千兵丁,今日我可非好好谢过真人不可。”
“老货!”楚王笑骂一声,语气却透着熟稔,“放着守拙、清宁两位真人在此,莫要如此喧闹。”
朱希若听见“清宁”二字,眉毛顿时一挑,他曾得儿子觉真和尚来信,偶然间提起过这位提箓院主,说是真正的谪仙人,非是凡俗可比。
如今终于见着其人,饶是朱希若位高权重,在楚王、齐王面前都常常倚老卖老,也不由得收敛了几分豪气,拱手压低声音道:“这却是老夫的不是了,不知清宁院主当面,有所轻慢,万望海涵。”
路宁淡然一笑道:“贫道与觉真大师亦是旧识,朱大人不需如此。”
楚王又向路宁一一介绍这些重要的宾客,路宁一一笑着见礼,态度平和,倒让这些人全都心中暗自称奇,心说此人这一二年来声名鹊起,想不到如此年轻不说,居然还颇平易近人。
待到众人熟悉了之后,方才共入积翠轩分宾主落座,楚王、朱希若等占了左首,右首头一个便是石亦慎,路宁坐在第二,然后便是二童子侍立于后,右首再无第三个席位了,足见楚王对师兄弟二人的礼遇非常。
不一会儿酒宴便自摆起,这座别院紧临一河金粉、九曲红裳的九曲河,楚王令人奏起丝竹,将积翠轩两侧的湘妃竹帘卷起,众人一边饮宴,一边看着波光摇曳,荷花灯星星点点漂浮在水面,随波逐流、蜿蜒而下,月色掩映,水上尽是光影斑斓的碎鳞,说不尽一时美景。
楚王见众人坐定,赏景饮酒,各自为乐,气氛渐渐融洽,便起身举盏,朗声道:“诸位,今日之宴,其一,乃是为了恭贺守拙院主前些时日立下大功,一连重创邪教日月二尊、灭其凶焰,最近这段时日劫王教偃旗息鼓、不敢妄动,此皆真人之力也。吾等为国为民、牧守一方,岂能不谢过真人哉?”
席上众人轰然叫好,纷纷起身敬酒,石亦慎却不过这许多人的情面,只得端起盏来略饮一杯。
有些人还待要劝酒,楚王这几年与石亦慎相交,知道他的脾气,连忙以眼色止之,既而将目光转向路宁。
“其二么,却是为了给提箓院清宁院主接风洗尘,清宁真人道法通玄,曾在天京力战劫王教副教主衍晦道人,将其逐走,亦曾与如今在天京名重一时的西域活佛昆伽和尚论道斗法,天子与朝廷极为信重,倚为柱石。”
楚王消息灵通,对天京城中发生的诸多事情了若指掌,自然不会像当年的齐王一般犯错,对路宁也是极为尊重。
尤其是他如今正发愁劫王教屡剿不平,路宁当初却与衍晦道人大战,丝毫不逊色这位邪教巨擘、陆地神仙,故此楚王一听京中传讯,说提箓院主要来成京,便自十分上心,这才会有今日之宴。
他此刻滔滔不绝,把路宁在天京城中做下的许多大事,比如破解刑部尚书刘昰府中十余年的离奇疑案、斩杀屠戮百姓的灯笼妖鬼、以一袖乾坤之神通收走万寿道院七层高的藏经楼等等,只听得宴席中许多人咋舌不已,看向路宁的目光宛如在看在世的真仙。
“院主如今代天巡狩,驾临成京,实乃成京之幸,万民之福!”楚王最后高举酒盏,声音洪亮的说道:“孤与诸位共敬院主一杯,略解真人路途乏累,遥祝天子圣躬安康。”
路宁自入宴席以来,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席间众人神色,细细体味着这红尘高位、众星捧月下的百态人心,也颇有些自得其乐。
如今楚王替自己吹嘘了一通,然后便见众人目光灼灼、尽归己身,其中蕴含的羡慕、嫉妒、敬畏、谄媚……种种复杂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巨网,将自己缠绕了一层又一层。
他面上含笑,举杯与众同饮,心中道心虽稳如磐石,却也清晰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一种权力与地位带来的、令人微醺的熏然之感。
然而,这还仅仅是个开始,紧接着,大小官员纷纷离席,单独上前敬酒,并且奉上各类礼物让路宁笑纳,其中有金珠、有古器、有灵药、有兵器,甚至还有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得路宁喜欢古籍,竟捧上了数匣干枯发黄的珍稀孤本。
楚王与朱希若等人对此习以为常,含笑旁观,石亦慎亦端坐不语,目光深邃。
路宁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与贵重礼物弄得颇有些应接不暇,连连推辞,心中那份因高位而起的微妙熏然之感,却也随之变得更加清晰、深刻。
“原来如此……”路宁心中豁然开朗,仿佛拨开了一层迷雾,“怪不得世人皆汲汲于功名权位,身居高位,手握权柄,受万人逢迎供奉,这般滋味的确与深山枯坐、餐风饮露截然不同,直如暖风熏人,蚀骨销魂!”
路宁此刻心中不由想起了当初温半江真人的谆谆教诲,他老人家让自己到俗世红尘中多经历、多见识,体味人间权势富贵,其对于道心的磨砺与考验,远胜于深山枯坐。
如今亲身体验,终于感受到师父的深意,路宁不由暗叹一声,“果然红尘多蚀骨,尘海溺孤身。我自忖道心坚定,经历过持剑问心与师父的多番考验,先前面对富贵红尘以及众人恭维时,一时间也有些熏熏然,险些便要心神摇曳,沉醉其中,此念一起,真真令人毛骨悚然。”
他一旦醒悟,立刻便收束心思,眼神复归清明澄澈,周身真气自然流转,虽身处锦绣华堂、喧嚣宴席,心境却已如置身于雪山绝顶,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