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的光景,榆县早已不是她记忆里的模样。
曾经沉寂的小县城,如今也在时代的裹挟下焕发新颜。新建的商业大楼鳞次栉比,闪着玻璃的冷光;宽阔的马路延伸到视野尽头,高架桥一条条拔地而起,将这里与省城的交通枢纽紧密相连。空气里弥漫着城市扩张特有的气息,喧嚣又陌生。
虽然和辉市这样的大都市不能相提并论,也隐约可窥见时代的变迁。
桑晚辗转回到原籍的时候,已经认不出原先的住址。
那条她曾无数次走过的老街已经被推平,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划一的住宅区。木桥不见了,只剩下钢筋水泥打造的立交桥。白日里轰鸣的厂房早已被拆除殆尽,连黑烟都成了记忆里的风景。
至于她长大的杂技团,更是只剩下一片空地。
一阵风吹过,杂草疯长,只有几块残破的砖石隐约标记着它曾经的存在。
故地重游,她的心境已经完全发生了变化。
她从辉市离开不过短短一个星期,曾经的一切仿佛是一场华丽而荒唐的梦。
梦醒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这次回来,想见一个人——她的师姐程青。
她挨家挨户地打听过去,终于有了她的消息。
小县城人口结构简单,哪怕发展到今天,乡里邻间彼此都是熟悉的。
要说这辈子她最对不起的人,一定是她师姐。
当年的事,一多半的错在她身上。师姐是为了保护她才会奋起反抗的。而桑远峰来了之后,只带走了她一个人。
她问过桑远峰程青怎么样了,桑远峰只说她判得不重,让她不要担心。
这七年的时间,她没有面目去面对程青师姐。
如花似玉的年纪,遭受了五年的牢狱之灾,在这样的小县城里,她恐怕活得更为艰难。
她没有资格抱怨命运,某种意义上来说,程青才是另外一个她。
天道不公,万物皆为刍狗。她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生存,是唯一奥义。
其余的,不过是身外之物。
最后,她在乡下的一栋民房里见到了师姐。
已到初秋时分,天高云淡,对面是一片田野。快到了收获的季节,金黄的麦穗被风吹过,涌起一阵波浪,是在城市里难得一见的景象。
民房外面栓了一条土狗,应该是师姐看家用的。
透过玻璃,她能看到里面的光线很暗。
她有点不敢进去。
师姐还认不认识她呢?
七年的时间,可以改变的事情太多了。
她和当年那个叛逆的女孩儿,已经不太一样了。不管她承不承认,她身上已经打下了桑大小姐的烙印。经过这么多事,她身上的威势不减,反而有了从容的气度。
她正在犹豫的时候,隔壁一个阿婆出来了,盯着她这个陌生人看了几眼。
他们这儿什么时候来了这么漂亮一个姑娘?比电视里的人还要好看。
“姑娘,你找谁?”
桑晚回过头,笑着问老人家:“程青姐是住在这儿吗?”
老人家耳朵不是很好使,凑近了才听清。她点了点头:“你找小青啊?这么多年了,没人来看过她。小青真是个可怜孩子啊,前几年犯了事,他们都不让我提。”
老人家又附到她耳边,颇为好心地劝她:“你别进去了。她好像病了,前不久男人也走了,现在就留下她和一个不到一岁的小女孩儿。哎,这日子可怎么过?”
“你说说,好好一个人…”
桑晚皱起了眉头,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大娘,程青姐什么病?病了多久了?”
“不清楚。你想知道的话,进去看看就知道了。人已经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了,怕是没多少日子。真是作孽呀…”
两人说话的间隙,里面传来了一声有气无力的声音:“谁在外面…”
这个声音在她十六岁之前是她最熟悉,最喜欢听到的声音。那十年里,是这个温柔的声音陪她长大,保护她没有受姓孙的欺负。
桑晚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娘,我进去看看她。”
她刚进去,那道声音隔着卧室的门帘又传过来了:“是宁宁吗?”
桑晚的眼泪一下全出来了。
隔着门帘,她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女人。
熟悉的面容,带着包容一切的力量和温柔的光辉。现在,因为病痛的折磨更显得憔悴不堪。
程青今天早上起来觉得好了一点,冥冥之中她有一种预感,今天会有故人来。
“是宁宁吗?宁宁回来了…”
“我就知道,老天还会让我再见你一面…”
桑晚控制不住,满眼都是泪水。
她掀开门帘,不敢往前走一步:“师姐,是我。”
程青忽然生出一股力气,从床上爬了起来:“真的是你,我的宁宁还活着。”
桑晚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后悔过。
她不应该跟桑远峰走的。
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现在就在她面前。
她不应该改名换姓,她叫温榆宁,在程青这里,她不是私生女,也不是交际花,她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孩儿。
“师姐,是我。”
她又重复了一遍,已经走到程青面前跪了下来。
七年未见了。
两人已经从青涩少女,长大成人,有了不同的轨迹。
程青低头看着她,感觉恍如隔世。
过了好久,久到时间都停止了前进,程青忽然笑了:
“我的宁宁还是这么好看。这么多年,怎么不回来看看姐呢?”
桑晚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不知道自己师姐过得这么艰难。
这个世界,仿佛把她抛弃了。
所有人都往前走了,只有程青的人生再也回不到原点。
“姐,都是我的错。我不知道你病了…我现在回来了,再也不走了。我们在一起,怎么样都能活得下去的。”
“我走的时候给你留了电话,你出来之后怎么没有找我呢?”
程青略带粗糙的手掌摸着她的脸,一脸宠溺:“你父亲见过我,他说你在那边过得艰难…我不能再去打扰你。”
“他胡说!”桑晚觉得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她低下了头:“是我的错。”
刚刚她说话声音太大,婴儿床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哭声。
程青说了一会儿话有点吃力:“宁宁,你去抱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