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阳光终于不再刺眼。
阿坤换上护目镜之后,神情变得极其专注,和方才吊儿郎当的样子判若两人,风从肩膀吹过也浑然不觉,双手持枪,动作干净利落,目光笔直地盯着远处的靶心。
砰——的一声脆响,弹破空而出,准确无误地钉进了红心。
第二枪,第三枪……几乎没有停顿,每一发都准得令人发指,十环上的红点瞬间被打穿。
桑晚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瘦削的身影在阳光下被勾勒出清晰的线条。不愧是警校出来的优秀学员,虽然退学了,整个人还是透着一股从骨子里带出的正气,和港岛这片纸醉金迷的世界格格不入。
任敏之拍了拍他的肩膀:“难怪老陈夸你天资好,在我这儿是委屈你了。以后你有空了教教温小姐。”
阿坤摘了护目镜转过身看着任敏之,又恢复了少年心性,弯了弯唇角,半笑着问道:“我以后怎么称呼她,总不能一直叫温小姐吧?”
任敏之回头看了一眼桑晚,看到她的长发垂了下来,气质沉稳,淡淡地说道:“叫她阿宁吧。”
“阿宁?”
“嗯,她叫温宁,文礼刚从内地带回来的。”任敏之瞧了一眼桑晚,暂时没有透露她的真实身份。
阿坤比任敏之高出一个头,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微微弯着腰:“文哥也真是的,有你一个还不够。难怪去年栽了那么大跟斗,心思都不知道放哪上面去了。”
任敏之不满他这个不正经的态度,提醒他:“别乱讲话,文礼本来对你有意见,你好歹是正规警校出来的,别学那些市井的的腔调。”
桑晚在一边没有说话,看到阿坤被训斥之后收了笑,眼神变得认真克制。她对这个少年有了几分好奇,这么优秀的学生,如果不是因为被劝退,以后在警署应该会有个不错的位置。
阿坤察觉到背后的目光,转过头,两个人视线正好对上。
他明白为什么面前这个女人会来找任敏之了,她安静地站在后面,一双漂亮的眼睛大而明亮,在世俗中浸染后依然不染纤尘。看上去,并不像是愿意和付文礼产生纠葛的人。
阿坤有些无奈:“敏之姐,文哥有时候太出格了,您得劝劝他。”
任敏之笑了:“你小子不是在嘲笑我吧?我以什么身份劝他,我不被扫地出门就不错了。今天你也看到了,她这个人,天生招惹是非。文礼喜欢她,以后说不定还要和我平起平坐呢。”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桑晚一眼。
桑晚听得懂她的言外之意,来之前她早就下了决心:“任姨太不必担心,我有求于你,当然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任敏之没有再为难她,说她也出来有一阵了,孩子估计还在家,让她先回去,过几天她会找人送她去澳门安顿下来。
桑晚走后,阿坤还留在原地。
“怎么还不走?”
阿坤年纪虽小,却很会揣摩任敏之的意思:“您叫我过来,总不能就让我在这儿打一圈枪就走吧。”
任敏之目视前方,过了片刻才开口:“你想个办法,在她脸上做点手脚。。”
阿坤目光一凛:“敏姐,这就不厚道了吧。她刚刚不是说了,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任敏之挑起半边眉毛,神情间透出几分冷意:“怎么,才见过一次,胳膊肘就往外拐?我平常是怎么待你的。”
说完没有等他,转身向外走。
阿坤一双大长腿,没几步就追上去了:“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人家姑娘摆明了对文哥没兴趣,你何必把人家的脸毁了呢?”
任敏之脚步一顿,身形未动,只扭过头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说过要把她的脸毁了吗?”
说着她轻叹了一口气:“她身份特殊,若是被有心人认出来,你我都不得安生。你之前给陈警官做过卧底,手段我清楚,应该有办法。”
*
到了澳门没多久,阿坤联系好了人,桑晚就被他带去了一间小诊所。地方很隐蔽,去的时候铁门紧紧闭着,里面只有一个老医生。
阿坤陪在一旁,看着医生拿起特制的笔在桑晚脸上比划,低声道:“点两颗痣就够了,额头上一颗,颧骨下再来一颗,整张脸的神韵就不一样了。”
老医生手稳如山,几下下去,桑晚镜子里的自己果然生出陌生感。原本清秀的五官,因为那两点小小的阴影,看起来寡淡了几分,少了少女的明亮,多了几分凌厉与江湖气。
阿坤带着桑晚去找任敏之交差的时候,任敏之仍然不满意。
她在家穿着一身奢华的睡衣,看到人来了才慵懒得起身,一只手抬起桑晚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端详了片刻,最后坐回了沙发上。
“阿坤,你先出去吧。”
阿坤叫了一声敏姐,欲言又止。
“没事,我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听到任敏之的保证,阿坤识眼色地退了下去。
这是桑晚第一次来任敏之在星玥的豪宅,白色的墙体隐在一片绿意之间,除了门口的两辆豪车,整个外观干净又低调。
进来之后风格突然转变,参考了欧洲贵族的风格,外观平实,里面却金碧辉煌,光进门的那一屏风,就价值不菲。
她知道任姨太深受付文礼信任,但是这样奢华的手笔,还是出乎了她的预料。
现在只剩下两个人在客厅,沉默的时间里气氛变得有些压迫。
过了好一会儿,任敏之才又开口:“看来桑小姐还是舍不得自己这张脸。”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也是,这么招人的一张脸,真是我见犹怜,毁了确实可惜。不过文礼对你有兴趣,你是知道的。”
桑晚明白她的意思,看她夹着一根未点燃的女士香烟,缓缓走到她身边,从桌上拿起打火机,不动声色得帮她点燃:
“任姨太放心,如果你不满意,我会证明我的诚意。”
任敏之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桑晚低下头,目光落在桌子上喝了一半的香槟上,边上的高脚杯在顶灯的照耀下还闪着光。
她几乎没有迟疑,将酒瓶拿起来在桌上猛地磕了一下,香槟飞溅,酒瓶碎成无数碎片。
“你干什么!”
任敏之被她的动作吓到了,猛地起身推了她一把。
桑晚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后倒去,握着半截的酒瓶的双手被碎片划出一道口子。
很快,鲜红的血液在掌心慢慢渗出来。她不受控制地呻吟了一声,松开了半截瓶子,但是还是有碎片扎进去了。
任敏之没想到她下手这么狠,站在她面前死死地盯着她:
“桑小姐对自己也真下得去手。”
掌心的疼痛渐渐传来,桑晚疼得太厉害了,反而把手捏得更紧了一些,咬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全身都冒着冷汗。
过了几秒,她终于缓和下来,抬头看着任敏之:
“我说过,我既然有求于任姨太,一定不会做对不起您的事。”
任敏之大喘着气,没去看地上的一摊血迹,只摇铃去叫佣人来。
一会进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儿,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把碎片的血迹清理干净。看到桑晚的手掌,又找到医药箱给她包扎好。
半个小时后,佣人整理完一切之后又静悄悄地出去,把门带上了。
“她们嘴严得很,今天的事不会传出去的。”任敏之轻叹了一口气:
“你这张脸太特殊了,我也是为你好。我会给你约一个整形医生,做个微调——尤其是你这双眼睛。”
任敏之冷静下来才发现桑晚的眼睛并不是时下流行的欧式大双,但是一双丹凤眼却极有辨识度,再加上秀气的眉形,成了男人最喜欢的清冷美人的样子。
“给你做个双眼皮,鼻子和下巴做个填充,肯定是没有以前那么清纯动人了。但是也不算亏待你,多少女人想整成这样还没机会呢。你同意的话,我这两天就给你安排。”
桑晚没有异议。
…
七月底,天气逐渐闷热,海风里夹杂着湿意。
桑晚正式在“新天地”安置了下来。
任敏之出面替她铺了路,把小雨晴也从付文礼手里接到了澳门。付文礼曾特意交代,要把孩子留在她眼皮子底下看着,任敏之欣然接受了这个条件。
她自然知道温雨晴有多重要,在她手里,她求之不得。
在这个古老的城市里,桑晚的日子总算进入了正轨。
澳门城不大,街道两旁的建筑新旧交错。晨光里能听见教堂的钟声,傍晚又能望见赌场的霓虹灯点亮整片夜空,奢靡中又透出市井的味道。
狭窄的巷子里晾满了衣物,空气中混着海风、烟火和千家万户传出来的的香气。葡式砖墙与唐楼并排而立,给人的感觉旧旧的,却不显得破败,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阿坤今天又来看她,远远的她就听到一阵突兀的摩托声,打破了清晨的安静。石板路被震得嗡嗡作响。
“你小子找死啊!”邻居大爷坐在门口,晃着蒲扇骂了一声,“把我刚晾的衣服都掀翻了。”
摩托嘎然急停,稳稳靠在桑晚家的门边。阿坤摘下头盔,露出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大爷,我回头给您洗。”说完话,眉眼一弯,整个人少年气十足。
桑晚的门虚掩着,他一推就开了。大长腿一迈,整个人就进了屋。雨晴正蹲在门边玩玩偶,一见到他,立刻扑了上来。他顺势弯腰,将她抱了个满怀。
“妈咪呢?”他语气轻快。
阿坤身上带着洗衣粉和皂角混合的干净气息,今天穿着一身白色t恤,清爽得让人心安。雨晴搂住他的脖子,笑眼弯弯:“在里面换衣服呢,一会儿就出来啦。”
这几个月他来得格外勤快。每次过来,不是拎着徐记的点心,就是给孩子买的小玩意。渐渐地,雨晴被他哄得心花怒放,几乎把他当成了家里最亲的人。
小姑娘兴奋得举起双手,眼睛亮亮的:“大哥哥,我想吃蛋挞!”
阿坤哈哈一笑,双臂一甩,把她整个人轻轻抛了上去,随即又稳稳接住。动作明明利落轻松,他却故意装出吃力的样子。
“小东西又沉了。吃这么胖,你妈妈还能抱得动你吗?”
雨晴咯咯大笑,手拍着他的肩膀,振振有词:“妈咪说我是可爱到爆炸!”
阿坤哭笑不得,捏了捏她白胖的脸颊,把她放下了:“明天给你带蛋挞。今天叔叔和妈妈有事,要出去一趟。你跟着阿姨,要听话,知道吗?”
雨晴点点头,声音还奶奶的:“嗯,知道了,大哥哥。”
阿坤弯着腰,有点生气:“叫叔叔!”
说着桑晚的声音已经从里间飘了进来:“你就惯着她吧,她能把你当长辈就怪了。”
“蛋挞不能再给她了,上个礼拜我带她看医生,医生说她有点超重,让我们注意点儿。”
阿坤摸摸雨晴的头:“小孩子嘛,很正常。我小时候也这样,我妈说我和蜡笔小新一样。看我现在,不还是瘦得跟个杆子似的。”
桑晚换好衣服出来,抬眼看他,只见少年站在客厅中央,白t恤松松挂在身上,双手插兜,意气风发,眼神却避开了她。
阿坤只是匆匆掠过她一眼,随即扫向别处,声音若无其事:“宁姐,你现在倒像个土生土长的澳城人了,连我都差点认不出你以前的样子了。”
桑晚没有接话,只是抬手理了理鬓角的发丝。
阿坤转到厨房,见桌上已经摆了早餐,顺手盛了一碗粥出来,靠在门边吃得大大咧咧:
“陈警官以前跟我说过,要想改变一个人的容貌,光改五官没用,关键是气质和比例。你这几个月在赌场走动得多,连气场都变了。”
他一边说,一边若有若无地盯着她。左脸那颗细小的痣,像是打破了原本温婉清丽的格局,眉骨被光线映得更立体,手术过后,眼睛依然有神,却染上风尘气。和当初那个略带青涩的小女人判若两人。
桑晚等他吃饭的间隙,帮雨晴换好了衣服,又嘱咐了几句:“一会阿姨送你去幼儿园,去了不准欺负人,知道吗?”
小雨晴眼睛转了转:“妈咪,我没有。”
桑晚发现雨晴虽然生得白白嫩嫩,一点也不像师姐,也不像她。或许是这一年半来被宠得太过,脾气倒有些娇纵,脸上那神情,倒是有点像…桑华庭。
任敏之不缺钱,雨晴一来就上的是最好的幼儿园,碍于付家姨太的身份威压,没人敢问她的来历。不过半年,她在幼儿园倒是成了孩子头。
很快,阿坤吃完了早饭,随手帮她把碗先了:“宁姐,我们走吧,昨天你说的那帮人,现在应该出发了。”
桑晚冷笑了一声:“那帮人来了有几天了,三男两女,带着保镖,出入都是我们这儿最顶级的套房,但是这几天下来,钱像是往火里扔一样,我看出来的,就已经快输了个半山别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