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胜寒顺从地接过搪瓷缸，微凉的指尖触碰到缸壁传来的温热，那点残存的迷糊感似乎被这温度驱散了不少。
她仰起头，小口地喝了几口。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水顺着喉咙滑入胃中，带来一种熨帖的舒适感。放下缸子时，她似乎才真正回到了现实，开口问道，声音带着刚睡醒特有的微哑，语调却依旧是那份标志性的简单直接：“怎么了？”
她的目光随着问话，已然扫向了木头桌上，落在那堆明显有问题的零件上，清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形成一道浅浅的竖纹。
站在何政委身边的王国安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一筹莫展”，他伸手从桌上拿起一个应该是枪机框的零件，递到张胜寒面前，语气苦恼：“小寒，你快给看看这个。
我们严格按照你给的图纸，带着新调来的那个班战士，紧赶慢赶做出来的这批新枪零配件，可谁知道……做出来一比对，尺寸全乱套了！你看看这个导气孔，明显钻大了；再看这个闭锁凸笋，磨得细了一圈，根本咬合不住；还有这个机匣衬板，打得厚薄不均，薄的的地方用手一按都发软，这……这怎么往上装啊！”
“全团上下几千号人，眼巴巴等着换装新式武器，应对越来越紧张的边境局势。” 曾团长接过话头，语气沉重，带着深深的无奈，
“本来光靠你们几个技术骨干连轴转，进度就慢得像老牛拉破车。好不容易从各连队抽调了些手脚麻利、成分好的战士组建了这个专班，想着能加快进度，谁承想……技术底子太薄，出来的活儿成了这熊样！
眼看着敌人挑衅越来越频繁，我们手里没有趁手的家伙，心里急得像火烧一样！你说这图纸画得明明白白，怎么实际动手做出来，误差就能这么大呢？” 他拿起两个本该严丝合缝的零件，勉强对在一起，中间却明显透着光。
何政委也面色凝重地点头附和：“是啊，胜寒同志。你提供的特种钢配方，我们集中力量已经成功提炼了几炉，测试下来，硬度和韧性都非常理想，远超现有材料。可问题是，好钢没能用在刀刃上！这零件加工的精度死活跟不上，公差大得离谱。就像这筐里的，”
他指了指桌下那个半满的竹筐，“好多零件看着模样差不多，可用卡尺一量，差个零点几毫米甚至一毫米都是常事。组装的时候，不是‘哐当’乱响，就是死活卡不进去，勉强装上了，结构强度也让人心惊胆战，根本达不到实战要求！再好的钢材，也经不起这么糟蹋啊。”
张胜寒沉默着，没有说话。她只是伸出手，从王国安手里接过那个导气孔偏大的枪机框，又弯腰从桌下的竹筐里随手抓了几把其他类型的零件，摊在掌心，用手指细细地触摸、感受着每一个棱角、每一个孔洞的加工痕迹。
越是查看，她的眉头就皱得越紧，那双向来平静无波的眸子里，逐渐浮现出一种难以掩饰的、近乎本能的嫌弃——这些零件的加工质量，在她看来，实在是粗糙得令人发指！
尺寸误差动辄以毫米计，表面处理凹凸不平，关键部位的垂直度、同心度更是无从谈起。她现在突然有点想念张家了。
“拿来。” 张胜寒站起身，言简意赅地对铁路说道，同时朝着旁边那台老式台钳和摆放着各种手工工具的工作台走去。
铁路立刻会意，二话不说，弯腰将桌下那大半筐“不合格”零件吃力地搬了起来，稳稳地放在她手边的工作台上。
张胜寒随手挽了挽袖子，露出一截白皙却隐约能见肌肉线条的手腕。她没有急于动手，而是先拿起一把游标卡尺，对几个具有代表性的关键零件进行了快速测量，心中默算着需要修正的数值。然后，她才从容地拣选起工具——一把什锦锉，几张不同粒度的砂纸，一柄小巧而精准的手锤。
她的动作看起来并不迅疾，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和精准度。每一次锉刀的推拉，每一次砂纸的打磨，每一次小锤的轻敲，都仿佛经过精密计算，力道、角度、范围都恰到好处。
曾团长忍不住好奇，凑到近旁，屏息凝神地观看。只见她拿起那个导气孔偏大的枪机框，用一把细齿扁锉，极其耐心地、一点点地修锉着孔的内壁，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慰。她时不时用卡尺测量一下孔径，反复几次后，那个原本松旷的孔洞，竟然奇迹般地能与导气管紧密配合，达到了近乎完美的过渡配合。
接着，她又拿起一块因为锻造或铣削失误而显得过薄、导致装配后晃动的机匣盖板。她没有选择丢弃，而是用小锤沿着其边缘和薄弱处，极其精准地、利用特种钢尚可的延展性进行了一番细致的冷作校正敲击，使其局部产生微小的塑性变形，增加了厚度和整体刚性，然后再用砂纸将敲击痕迹打磨光滑。原本软塌塌、一碰就晃的零件，转眼间变得坚挺牢固。
曾团长看得眼睛发直，手里拿着一个刚刚被张胜寒修复好的、原本因为轴径细了而无法使用的击锤，翻来覆去地看，然后猛地转头看向何政委，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他极力压低声音，仿佛怕惊扰了这化腐朽为神奇的过程：“老何！你……你看见没有？这孩子……这手艺简直神了！就这么几下，看起来也没费多大劲，这些刚才还被咱们判了‘死刑’的废件，就……就起死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