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律回到工位。
周围瞬间安静。
几十道视线，针一样扎在他后背。
他没理，径直走向饮水机，倒了杯热水。
水汽升腾，模糊了他毫无波澜的脸。
“苏……苏律师？”
一个发颤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实习生林小小抱着一摞文件，指节捏得发白。
“钱副主任……让我来给您当助理。”
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派个实习生来围观“炮灰”的下场。
刘洪的手段，还是这么低级。
林小小抱着文件，小碎步挪到苏律工位旁。
她声音压得极低
“苏哥……要不，我们还是找个理由，把这案子推了吧？”
“这、这根本赢不了的……”
苏律放下水杯。
杯终于抬眼，瞥了她一下。
那眼神很平静，让林小小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推了？”
苏律嗤笑一声，拿起那份卷宗，在手指间轻轻颠了颠。
“送上门的垫脚石，为什么要推开？”
“啥？？？”
苏律拿起座机，拨号。
“飞鸟科技，陈忠？”
电话那头死寂两秒。
嘟……嘟……
电话接通。
“喂？”一个极度疲惫沙哑的男声。
“飞鸟科技，陈忠？”
电话那头停顿两秒。
压抑着怒火的吼声爆发出来：
“我是！又是华诚的？你们到底想干嘛！有完没完！”
苏律的指尖在桌上轻点，一下，又一下。
这平稳的节奏，
与电话那头的狂躁形成鲜明对比。
“我姓苏，你的新律师。”
“新的？”陈忠的声音里充满麻木和嘲讽，
“这个星期的第三个了！你们华诚是把我们当猴耍吗？”
“告诉刘洪，我就是公司破产清算，也不会再给你们一分钱律师费！”
苏律嘴角勾了一下，弧度冰冷。
“之前的律师，是不是都劝你和解？”
陈忠的怒吼卡在喉咙里。
苏律继续说，语速不快，
每个字却都砸在对方的痛处。
“他们是不是告诉你，群星集团势大，证据链完整，硬碰硬没有胜算？”
电话那头，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他们是不是还说，
能帮你把三亿的赔偿款，谈到一亿，甚至八千万，就已经是天大的胜利？”
“让你少赔点，跪着活下去，就算赢？”
“你……”陈忠的声音发抖，
这些话，就是前两个律师关起门来，
语重心长跟他说的原话！
他们摆出各种法条，分析各种案例，
结论只有一个：飞鸟科技输定了，能减少损失，就是最好的结果。
“你怎么知道？”陈忠脱口而出。
“因为那就是刘洪想要的结果。”苏律的语气淡漠，
“一个让群星集团满意，又能从你身上再榨一笔‘谈判费用’的结果。”
电话那头彻底沉默了。
只有压抑的，如同困兽的喘息。
苏律没有停。
“我跟他们不一样。”
“我需要见你。”
陈忠的防备又提了起来：
“见我们？干什么？再劝我们一次？”
“不。”苏律的回答简单干脆，“我从不劝人放弃。”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陈忠愣住了。
苏律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直接下达指令。
“半小时后，你公司楼下咖啡馆。”
“呃……好。”
电话挂断，苏律起身就走。
“可是卷宗还没看……”林小小快步追上他，怀里的文件晃动，
“群星集团的专利文件，还有他们提交的证据，我们一个字都还没分析，就这么去？”
她觉得这太疯狂了。
任何一个律师，接到案子第一件事就埋进卷宗里，把所有细节都吃透。
苏律连脚步都没停，
“垃圾，有什么好看的。”
林小小整个人僵在原地。
垃圾？
那可是群星集团法务部准备了半年的材料，
被业内称为“无解的证据壁垒”，
到了他嘴里，就成了垃圾？
她看着苏律消失在电梯口的背影，她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样响。
这个男人，要么是疯了，要么……
她不敢再想下去。
……
电梯门滑开。
合伙人钱为民正站在里面。
他看到苏律，嘴角向上牵起，露出一个标准化的笑容。
“小苏，正好。”
钱为民主动开口，声音温和。
“别把刘主任的话放在心上，他就是那个脾气。”
“我看了你的简历，我们还是校友。”
“你是个好苗子，能力我清楚。”
他向前一步，似乎想拍拍苏律的肩膀。
“这个案子，你好好处理。”
“转正后，我保你留在华诚。”
苏律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温度。
“校友？”
“我听说，您毕业时是优秀代表。”
“在校旗下发过言。”
他的声音平稳，却让钱为民的笑容一滞。
“誓言还记得吗？”
“维护法律尊严，坚守正义底线。”
苏律缓缓抬起头，目光直视钱为民。
“钱副主任，现在跪着，膝盖疼吗？”
钱为民嘴角的肌肉猛地一僵。
他抬起的手指都在发抖，指着苏律的鼻子。
“你……”
一个字从他牙缝里挤出来。
旁边的林小小倒吸一口凉气。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整个人紧紧贴在冰冷的电梯壁上。
她觉得苏律一定是疯了！
这可是律所的合伙人！
苏律迎着钱为民的目光，平静开口。
“我会好好干。”
“但不是为了你的保证。”
“更不是为了刘洪的投名状。”
钱为民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开合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是律师，不是讼棍。”
苏律最后补充道。
“更不是陪跑的。”
“我只为我的当事人和我的良心负责。”
叮——
电梯到达一楼，门开了。
钱为民还僵在原地，瞳孔都失去了焦距。
苏律看都没再看他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林小小，在电梯里大气都不敢喘。
……
苏律走在拥挤的人行道上。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逆着人流。
周围的人群，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路。
林小小几乎要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
就在这时，苏律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周正国-导师】。
他接通电话，还没来得及开口。
电话那头，一个苍老但无比急切的声音，直接炸响：
“苏律！你是不是疯了！”
“律所的事我听说了！你不给那帮人渣擦屁股，这很好！”
“但飞鸟科技的案子，你绝对不能接！”
“那不是你个新人能碰的！对手是顶尖跨国财团——群星！”
周正国的声音都在发颤。
“听老师一句劝，把案子推了！让他们去申请法律援助！”
苏律脚步没停，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
“法律援助？”
“周老师，花钱请律师都办不了的事。”
“您觉得免费的，能赢？”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三秒。
周正国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痛心疾首。
“苏律，你是我最看好的学生！”
“律师的第一案，就是你的门面！”
“这个案子要输了，你的职业生涯就毁了！以后谁还敢找你？”
苏律停下脚步。
他抬头，看着路口闪烁的红绿灯，眼神幽深。
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周老师。”
“如果律师都怕输，就不去接难打的官司。”
“那这个世上，得有多少冤屈，永无见天之日？”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周正国的语气彻底软了下来。
“……你这脾气。”
“罢了，我带了你四年。”
“你好自为之。”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开口。”
苏律的嘴角，重新勾起一抹弧度。
“还真有。”
“周老师，您对那位王牌大律师高明，了解多少？”
周正国愣了一下，随即沉声道：
“高明？业内有名的‘常胜将军’，专打商业诉讼。”
“他最擅长的，就是利用舆论造势，配合法律程序，把对手往死里打。”
“这次飞鸟科技网上的舆论，八成就是他的手笔。”
周正国顿了顿，声音里带着警惕。
“你问他干什么？”
苏律发出一声低笑。
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森然的寒意。
“没什么。”
“我只是在想，怎么才能把他送进去。”
电话那头，呼吸声猛地一滞。
嘟……嘟……嘟……
苏律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将手机揣回兜里，继续向前走去。
林小小跟在后面，手脚冰凉。
她刚才隐约听到了电话里的内容。
把……把王牌大律师高明……送进去？
她看着苏律逆着人潮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忽然意识到，苏哥说的“垫脚石”……
可能不止刘洪一个。
他要踩着所有人，杀出一条血路。
……
咖啡馆角落。
头发乱糟糟的男人，眼窝深陷。
飞鸟，核心技术组长，陈忠。
他看到苏律，麻木地抬了抬眼皮。
再看到苏律身后，那个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的实习生。
他眼里的光，彻底没了。
一个毛头小子，一个发抖的实习生。
华诚律所，这是把他当死人了。
“苏律师。”
陈忠的声音又干又涩，把律师函推了过去。
苏律没碰。
他只是看着陈忠，一言不发。
陈忠被他看得坐立不安，只能低下头。
“我知道，我们输定了。”
“他们的专利申请比我们早，证据天衣无缝。”
他整个人往椅子里缩了缩，声音都在发颤。
“我不指望赢。”
“苏律师，您走个过场，看看……”
“能不能让那三个亿的赔偿，少一点。”
“只要公司能活下去……就行。”
“我不能让跟我这么多年的兄弟没饭吃。”
林小小的眼眶一下就红了，喉咙发堵。
苏律没理会他的哀求。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陈忠，
那目光让陈忠后面的话，全都堵在喉咙里。
“一个问题。”
苏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飞鸟科技的技术……”
“到底有没有抄袭？”
这个问题，让陈忠浑身一颤！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苏律！
“抄袭？！”
他的声音嘶哑，每个字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那是我们团队十几号人，熬了整整五年，一行一行代码敲出来的心血！”
“完全是我们自己的东西！”
说到最后，他一拳狠狠砸在桌上！
咖啡杯被震得跳了起来！
“可是……”
他通红的眼眶里，涌上绝望。
“我们的专利申请，递上去一次，就被打回一次！”
“每次都卡在一些莫名其妙的狗屁流程上！”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拿着我们的东西，在海外抢先注册，然后回来告我们！”
陈忠的拳头，因为过度用力，指节一片惨白。
苏律静静地听完。
他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凉了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
然后，他放下杯子。
“我知道了。”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让陈忠的嘶吼戛然而止。
林小小看向苏律，眼神里全是恳求，希望他再说点什么。
可苏律的视线，却落在了窗外。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沉默。
让人窒息的沉默。
陈忠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在这沉默里褪得干干净净。
他嘴唇哆嗦着，正准备说“算了”。
苏律开口了。
他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陈总，你的‘动态捕捉’技术，除了无人机，还能用在哪？”
陈忠猛地一愣。
他下意识回答，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技术人员最后的火星：
“高精度工业巡检、灾后搜救、安防监控……”
“甚至，军事领域。”
说完，那点火星又迅速熄灭，他扯了扯嘴角。
“但都没用了。”
苏律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直视陈忠。
那道目光，让陈忠浑身一僵。
“你错了。”
苏律身体前倾，
却让陈忠的心脏猛地一缩。
“群星集团从一开始，要的就不是你的钱。”
陈忠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针尖！
“他们收买你的前员工，窃取技术原型。”
“利用‘专利优先权’漏洞在海外抢注。”
“然后反手告你一个倾家荡产。”
“你以为这是敲诈？”
他停顿了一下。
陈忠和林小小，两个人都忘了呼吸。
“不。”
苏律的目光扫过陈忠惨白的脸，一字一句。
“这是绞杀。”
“他们要你的技术，你的公司，你这个人！”
“还有你未来的一切！”
“他们要你永世不得翻身！”
轰！
陈忠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死死盯着苏律，嘴唇抖得说不出话，
他想不通。
现在，他懂了。
他抓着桌沿的手，用力到指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全身都在抖。
“那……那我们……”
他喉咙发紧，声音嘶哑。
“还有机会……活下去吗？”
林小小也屏住呼吸，
苏律笑了。
他靠回椅背，整个人松弛下来。
端起那杯已经冷掉的咖啡，
“活下去？”
他抬起眼，看着那张布满冷汗和哀求的脸。
“不。”
苏律的声音很轻。
却带着一种砸碎一切的力量。
“我们的目标是，”
“送他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