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大厅内的死寂与喧嚣,早已被江昊抛在了身后。
当他手持那枚尚带着李由体温的玄铁令箭,踏出大门的那一刻起,整个东郡官场那盘死水,便因他这条过江猛龙的投入,而被彻底搅动。
半个时辰后,郡守府为他安排的独立跨院,灯火通明。
这里,已然成了“督办谶语案”专使的临时中枢。五十名从沛县带来的精锐亲卫,已将这处院落接管得铁桶一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肃杀之气弥漫,与郡守府其他地方的奢华安逸,格格不入。
江昊并未急于升堂问案,或是连夜提审任何嫌犯。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书房主位之上,面前摆着一杯尚在升腾着热气的清茶,神态从容得仿佛刚刚只是去赴了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晚宴,而非接下了一个足以夷灭三族的惊天豪赌。
他不动,自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伺。
有来自郡守李由的,带着审视与期望;有来自郡丞张昭等一众官吏的,藏着嫉妒与幸灾乐祸;更有来自东郡那些盘根错节的地头蛇势力的,充满了警惕与试探。
他们都想看看,这位被郡守大人推到风口浪尖的年轻人,究竟会如何起手,来解这个无解的死局。
就在这时,一阵环佩叮当的清脆声响,伴随着一阵香风,由远及近。
“江都尉好大的官威啊!这才刚拿到令箭,就把这院子弄得跟座军营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这是要防着谁呢?”
人未至,声先到。
那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却偏偏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娇蛮与毫不掩饰的讥诮。
江昊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便知来者何人。
书房的门被两名侍女蛮横地推开,一道火红色的身影,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闯了进来。
正是郡主李涟漪。
今日的她,换上了一身更为华丽的火浣布宫装长裙,裙摆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本就明艳不可方物的俏脸上,此刻更是画上了精致的妆容,红唇似火,眉眼如画。
只是那双漂亮的杏眸里,此刻盛满了看好戏的促狭与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
她身后跟着七八名侍女,一个个都昂着头,鼻孔朝天,学着主子的模样,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位新晋的“钦差大人”。
“我爹也真是糊涂了,”李涟漪径直走到江昊的书案前,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竟然会信了你这个外乡人的鬼话,把这么大的案子交给你来办。”
“江昊,我可提醒你,军令状不是儿戏。这东郡的水,深着呢!你现在反悔,去跟我爹磕头认错,兴许还来得及。否则,等三天之后,你可别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她的话,尖酸刻薄,却也代表了此刻外界所有人的看法——江昊,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为了邀功而冲昏了头脑的莽夫。
面对这番几乎是指着鼻子骂的挑衅,江昊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然后呷了一口。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被冒犯的恼怒,只有一种棋手在俯瞰棋盘时的淡然。
他甚至没有看李涟漪一眼,仿佛她和她身后的那些侍女,都只是空气。
这种彻头彻尾的无视,远比任何愤怒的反驳,都更让李涟漪感到抓狂。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的气势汹汹,都变得像个笑话。她那张因为薄怒而微微涨红的俏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更添了几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娇憨。
“你……你是个哑巴吗?!”李涟漪气得跺了跺脚。
就在这时,一名江昊的亲卫悄无声息地从门外阴影处闪身而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了一卷用蜡封好的细小竹管。
江昊这才放下茶杯,接过竹管,捏碎蜡封,展开里面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行娟秀而又带着锋锐之气的小字。
这是他与田言之间约定的最高等级情报传递方式,通过豢养的信隼,从沛县到东郡,不过一个时辰。
【罗网密报:农家侠魁田光,月前曾秘会魏地旧贵族,其麾下“地泽二十四”高手,多有在东郡出没者,意图不明。】
农家……
六国余孽……
江昊的眼底,闪过一抹了然。
他将纸条凑到烛火前,看着它化为一缕青烟,消散无踪。
做完这一切,他才终于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面前这位快要气炸了的郡主大人。
“郡主殿下,”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夜深了,你不回房安寝,跑到我这专案中枢来,是想……探听军情么?”
一顶大帽子,轻飘飘地扣了过来。
李涟漪顿时一滞,她再娇蛮,也知道“探听军情”这四个字的分量。她梗着雪白的脖颈,强辩道:“谁……谁要探听你的军情!我……我就是来看看你这狂妄之徒,到底打算怎么查案!”
“哦?想看?”
江昊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那便看着好了。”
说罢,他霍然起身,一股无形的威势自他身上散发开来,竟让方才还气焰嚣张的李涟漪,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备马!”江昊对门外沉声下令,“本官要亲自去一趟现场!”
……
东郡城郊,陨石坠落之地。
此地早已被郡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封锁得水泄不通,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
那个直径超过二十丈的巨坑,如同一道狰狞的伤疤,烙印在大地之上。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硫磺与焦土混合的刺鼻气味。
当江昊带着一队亲卫抵达时,负责看守此地的郡尉立刻迎了上来,恭敬行礼。
“江专使!”
江昊微微颔首,目光越过他,直接落向深坑中央那块巨大的、不祥的黑色岩石。
“专使大人,这石头邪性得很,兄弟们都不敢靠得太近。”郡尉心有余悸地说道。
“无妨。”
江昊摆了摆手,独自一人,迈开沉稳的步伐,顺着坑壁,一步步走向那块陨石。
跟在后面的李涟漪,看到这一幕,心中愈发觉得江昊是在故弄玄虚。
这地方,从事发到现在,已经被无数人翻来覆去地勘察了不知多少遍了,连地皮都快被刮下三尺,他一个外乡人,难道还能瞧出一朵花来不成?
她抱着看笑话的心态,站在坑边,饶有兴致地看着。
江昊走到了那块巨石之前。
那七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始皇帝死而地分”,在火光的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魔力。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石壁,指尖划过那些苍劲的刻痕。
在所有人眼中,他只是在做着和其他勘察官吏同样的事情。
然而,在江昊自己的世界里,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正在发生!
【神级洞察术,启动!】
嗡——!
眼前的世界,瞬间褪去了所有的色彩,化作了由无数线条与数据构成的灰色空间。
唯有眼前这块陨石,散发着与众不同的光芒。
江昊的瞳孔深处,金色的数据流如同瀑布般飞速刷新。
【目标:天外陨铁】
【状态:已遭外力改造】
【信息解析中……】
他的目光,聚焦在那七个大字的刻痕之上。
视野,被无限拉近、放大!
在那些肉眼,乃至任何工具都无法察觉的微观层面,两股截然不同的、残留的信息能量,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其一,是一缕极其微弱、近乎消散的淡绿色气息。它如同水汽般,渗透在刻痕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厚重、绵长、与大地同源的气息。
【能量残留分析……匹配数据库……】
【匹配成功!】
【能量属性:农家内力——地泽二十四节气!】
【评定:出手者修为至少在宗师境界,以内力包裹刻刀,一气呵成,才能在陨铁上留下如此难以磨灭的痕迹!】
找到了!
江昊心中一片平静。
农家!果然是他们!
但这还不够。田光身为侠魁,麾下高手如云,光凭这一点,还无法锁定具体的人。
他的目光,继续深入。
在那淡绿色的内力气息之下,是刻刀本身留下的、更为本质的物理痕迹。
【材质残留分析……扫描刻痕微观结构……】
【发现极其微量的特殊金属粉末残留……】
【成分分析:百炼精钢、寒玉、以及微量的‘赤铜’……】
【正在与已知兵器\/工具材质库进行比对……】
数据流疯狂闪烁!
【比对成功!】
【此种独特的合金配比,与战国时期魏国旧王室御用工匠打造的‘龙纹玉柄刻刀’,相似度高达99.7%!】
【该刻刀,为魏国世袭大夫以上贵族身份的象征,存世量不足百柄!】
农家宗师的内力!
魏国旧贵族的刻刀!
两条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在【神级洞察术】的面前,被完美地串联在了一起,形成了一条完整而清晰的证据链!
幕后黑手的轮廓,已然清晰得如同站在眼前!
江昊缓缓收回了手,眼中的金色数据流悄然隐去,世界恢复了原状。
他转身,迎着所有人或好奇、或疑惑、或嘲讽的目光,脸上没有半分找到线索的激动,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平静。
仿佛他刚才,真的只是去摸了摸石头。
站在坑边的李涟漪,看到他两手空空地走回来,嘴角的讥诮之色更浓了:“怎么样,江大专使?可是在这石头上,看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江昊走到她面前,脚步一顿。
他看着这位明艳动人、却依旧状况外的郡主殿下,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转头,对身后一名亲卫统领,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淡淡地吩咐道:
“传令下去,收队回府。”
顿了顿,他那深邃的目光,望向了东郡城池的方向,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如同猎人锁定猎物般的弧度。
“另外,派人盯紧城西‘张府’。我记得,那位张员外,祖上……可是魏国的世袭大夫。”
话音落下。
李涟漪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凝固。
她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那双明亮的杏眸中,充满了无与伦比的震惊与骇然。
她不知道江昊是如何从一块破石头上,牵扯到城西一个看似普通的富家翁的。
但她能清晰地从江昊那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一种执掌乾坤、洞悉一切的绝对自信!
那是一种,让她好奇、着迷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