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会审计组进驻那天,我把所有账本摊在桌上。
2800万亏损,每一笔后面都跟着一个孩子的名字和训练日志。
审计组长翻到周小川那页,手指点了点“疑似天赋,需长期投入”的评估,冷笑:
“孙总,这就是您‘公益’的证据?拿投资人的钱,赌一个‘疑似’?”
我还没说话,门被撞开,浑身湿透的周小川举着手机冲进来,屏幕上是直播画面——
他父亲站在“星耀”基地门口,对着镜头喊:“我儿子被孙继海pUA了!他要毁了我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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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计组是在一个阴冷的周一早晨,悄无声息地进驻“嗨球”公司的。
没有正式通知,没有开场会议,只有奉余莽一大早打来的电话,声音干涩:“来了。三个人,市里某会计师事务所的,带着董事会最大那位的亲笔授权函。直接去了财务部。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孙继海正在那间旧球馆里,看着几个坚持来训练的U12孩子做基本功练习。周小川没来。电话里,奉余莽还说,周小川的父亲昨天去了派出所“说明情况”,今天一早又高调出现在“星耀”基地门口,配合直播,言辞激烈。
“不用回避。”孙继海看着场上一个孩子认真重复着脚内侧传接球动作,“该看的,让他们看。我在办公室等。”
他把训练交给助理教练,回到俱乐部主楼。他的办公室已经恢复了“原状”,只是少了那个保温杯和相框,显得更加空旷冷清。他在办公桌后坐下,没开电脑,只是从锁着的柜子里,搬出几大摞厚重的文件夹,整齐地码放在桌面上。最上面一本,封皮手写着“海选未来·项目总账(含培训档案关联)”。
九点整,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三下。
“进。”
门开了,进来三个人。两男一女,都穿着深色商务装,面无表情,手里提着公文包和笔记本电脑。为首的是个五十岁左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眼神锐利而缺乏温度。他出示了一下证件和授权文件:“孙继海先生,我们是受董事会委托的专项审计小组,我姓严。这两位是我的同事。需要占用您一些时间,并调阅相关资料。”
“严组长,请坐。”孙继海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平淡,“资料都在这里。从‘嗨球少年’项目立项,到‘海选未来’公益计划启动,所有的财务流水、合同文本、采购清单、人员薪酬,以及,”他拍了拍最上面那本,“与每一笔核心支出相关联的学员培训档案和评估记录。”
严组长微微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于他的“配合”和资料的“齐全”。他和同事坐下,打开电脑和记录本,但没有立刻去翻那些账本。
“孙先生,我们开门见山。”严组长声音平稳,透着公事公办的疏离,“董事会,以及部分投资人,对‘嗨球少年’尤其是‘海选未来’项目的资金使用效率和风险控制,存在严重关切。焦点主要集中在:第一,项目持续巨额亏损的合理性;第二,所谓‘公益免费’培训与后续职业合同之间的关联是否合规,是否存在潜在利益输送或道德风险;第三,项目决策流程,特别是您个人权限下的支出审批,是否规范。”
他每说一条,身边那位女审计员就在键盘上快速记录。
“这些都是可以查的。”孙继海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账本上,“亏损,是因为青训本身就是长周期、高投入、低短期回报的事。我们的成本主要花在:一、顶级外教和技术团队薪资;二、训练基地租赁、维护及器材耗材;三、学员食宿、保险、比赛和医疗费用;四、全国范围选拔的差旅和运营成本。每一笔,后面都有发票、合同和具体事由。”
他翻开总账,推到对方面前:“至于公益与合同的关联,我们所有参与‘海选未来’的学员家庭,入营前都签署了知情同意书,明确说明了培训的公益性、长期性,以及未来若走向职业道路,俱乐部依据中国足协相关条例和投入成本,享有优先签约权及获得适当青训补偿的权利。合同范本也在里面,条款经过专业律师审核。”
严组长接过账本,却没有细看文字,而是快速翻动着页脚。他的手指在一些数字上划过,最终停在了某一页。那是周小川的独立档案页,附在某一季度的大额专项投入(外教特训营、专项体能康复、数据追踪分析服务)后面。
档案页上,有周小川各个阶段的技术测评数据图,有教练组手写的评语:“球感极佳,空间意识出众,身体对抗是短板,需针对性强化。性格内敛但专注,疑似具备高级别战术理解潜力。”在“长期评估”一栏,写着:“疑似天赋,需长期、高成本投入观察与培养。风险较高,但潜在价值巨大。建议纳入核心储备计划。”
严组长的目光在那句“疑似天赋,需长期高成本投入”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没什么变化,但嘴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他用手指点了点那行字,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专业人士审视“外行”时的冷峭:
“孙先生,所以,像这一笔,”他指了指前面高达六位数的外教特训营费用,“以及后面这些持续的、高额的专项投入,其主要依据,就是这份档案里,您教练组主观判断的——‘疑似天赋’?”
他特意加重了“疑似”两个字。
“青训不是精密科学,严组长。”孙继海迎着他的目光,“天赋在早期,尤其是身体发育前,很多时候就是一种‘疑似’。需要经验判断,更需要投入资源去验证和激发。这本身就有风险,就像风险投资。”
“但风险投资,投的是项目,是商业模式。您这里,”严组长的手指在“周小川”的名字和后面一长串费用之间划了一条线,“投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未成年的孩子。而且是以‘公益’的名义,用非特定捐赠和公司主营收入在投。您如何向董事会和投资人证明,您不是在用他们的钱,去赌一个又一个昂贵的‘疑似’?甚至,如何证明这些‘疑似’的判断,是纯粹基于足球专业,而没有掺杂……其他因素?比如,个人偏好?或者,为未来可能的高额‘青训补偿’提前下注?”
话里的质疑,已经相当赤裸。将专业判断直接与潜在的利益动机挂钩。
办公室里的空气骤然绷紧。另外两位审计员停下了敲击键盘的动作。
孙继海看着严组长。对方眼神里的东西,他见过很多次。那是一种基于某种“理性”和“规则”的傲慢,一种将一切不可量化的价值(比如天赋、热爱、长期投入)都视为可疑成本甚至骗局的思维定式。在这种思维里,2800万买来的不是经验和未来可能性,只是报表上刺眼的红字;一个孩子眼里的光,不如抖音粉丝数有说服力。
“严组长,”孙继海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用力挤出来,“我无法‘证明’。就像你无法向一个只相信温度计的人,‘证明’春天的风是暖的。判断一个孩子有没有足球上的可能性,需要经验,需要直觉,甚至需要一点……相信。我们能提供的,只有这些训练日志、数据对比、比赛录像,以及,”他再次点了点那摞档案,“这些孩子,现在在哪里,踢得怎么样。”
“比如周小川,”孙继海翻到后面,有周小川近期训练的数据提升曲线,和几场内部对抗赛的剪辑截图,“三个月,传球成功率提升百分之十二,对抗下技术运用合理性评估从c到b+。这就是投入的效果。”
严组长不置可否,只是示意女审计员记录。他翻到了另一页,那里关联的是另一个已经崭露头角、被职业梯队盯上的苗子,后面的投入同样不菲。“那这个孩子呢?投入更大。如果明年他被高价买走,所谓的‘青训补偿’,是否足以覆盖这些‘公益’投入?如果覆盖不了,亏损继续扩大,这个模式如何持续?还是说,‘公益’本身就是个吸引资源和注意力的噱头,最终目的是筛选出极少数能变现的‘产品’,来反哺这个无法自证的‘理想’?”
他的问题像手术刀,精准地切向孙继海模式最致命的逻辑软肋:公益的纯粹性,与青训行业客观存在的投入产出矛盾。
孙继海沉默了。这个问题,他和奉余莽争论过无数次。奉余莽认为需要更清晰的商业模式,哪怕部分收费,以维持运转。而他固执地坚持“海选未来”的公益底色,认为一旦收费,很多真正的草根天才可能在第一道门槛就被过滤掉。这理想主义的选择,如今成了审计组眼中最大的“经营漏洞”和“道德疑点”。
“我们需要时间评估所有这些材料。”严组长合上账本,语气不容置疑,“在审计期间,请您和您的团队全力配合。包括,我们需要调阅所有学员的完整合同,以及与家长沟通的全部记录。特别是,”他顿了顿,“那些目前存在……争议的学员情况。”
他指的无疑是周小川。
就在这时——
“砰!”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从外面撞开,力道之大,让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转头看去。
门口,站着浑身湿透的周小川。他没穿外套,只穿着单薄的训练服,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滴。他跑得太急,胸膛剧烈起伏,小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嘴唇冻得发紫,但一双眼睛却燃烧着某种近乎凶狠的光芒,死死地盯着孙继海,又扫过屋里三个陌生的审计员。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部手机,屏幕亮着,正外放着声音。
手机里传来一个男人激动、愤怒、带着表演性哭腔的喊声,背景音嘈杂,似乎有很多人:
“……各位家人们!老铁们!你们看看!这就是我儿子以前训练的地方!孙继海就是在这里给他洗脑!什么足球梦想!什么技术流!都是骗人的!他就是想控制我儿子,拿来给他自己赚钱!我儿子现在被他害得,连家都不要了,连我这个亲爹都不认了!孙继海!你还我儿子!你这个伪君子!骗子!”
是周小川父亲的声音。直播画面晃动,能看到“星耀足球青训基地”的背景牌,和周围攒动的人头、闪烁的手机灯光。
严组长和审计员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精彩。严组长皱紧眉头,看向孙继海,眼神里的审视意味更加浓重。
周小川却像没看见他们,他径直走到孙继海办公桌前,举起手机,屏幕几乎要怼到孙继海脸上。孩子的手在抖,声音也在抖,但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孙……孙指导!你看!你看他!他在那里演!他收了钱!他说的全是假的!”
他猛地转过身,通红的眼睛瞪着严组长三人,举起手机,像是举着什么证据:“你们……你们也是来查孙指导的,对不对?我告诉你们!我爸才是坏人!他收了‘星耀’二十万!他偷拍!他造谣!孙指导没有pUA我!是我想踢球!是孙指导教我什么是真正的踢球!你们查!你们去查那二十万!去查‘星耀’!别在这儿查孙指导!”
孩子的嘶吼,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荡,夹杂着手机里他父亲持续的叫骂声,构成一幅荒诞而惨烈的画面。
孙继海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周小川面前。他没有看手机,也没有看审计组,只是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却像只受伤小兽般咆哮的孩子。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手机,而是按在了周小川剧烈起伏的、单薄的肩膀上。手掌温热,带着坚定的力量。
“小川,”孙继海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比刚才应对审计时还要平静,“把手机放下。去后面休息室,把湿衣服换了。柜子里有我的干衣服,先穿上。”
“可是他们……”
“听话。”孙继海打断他,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这里的事,大人来处理。”
周小川看着他,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雨水。他猛地低下头,用力把手机塞给孙继海,然后转身,用手背狠狠抹了下眼睛,冲出了办公室,跑向后面的休息室。
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手机里,周父直播的嘈杂声。
孙继海拿着那部还在播放直播的手机,看向脸色阴晴不定的严组长。
“严组长,如您所见。”孙继海的声音里听不出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仍未熄灭的硬核,“这就是我们面对的‘其他因素’之一。青训不只是在纸上算投入产出,它是在活生生的人心里播种,而人心,有时候比财务模型复杂得多,也肮脏得多。”
他按熄了手机屏幕,那刺耳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账本你们随便查,合同你们随便看。”孙继海把手机放在桌上,“但有些东西,账本上没有。比如,一个孩子冒着雨跑过来,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想替他的教练证明清白。”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连绵的冷雨。
“这算不算一种……‘价值’?”他像是在问严组长,也像是在问自己,“如果非要量化,一个孩子这样孤注一掷的信任,值多少钱?能抵多少亏损?”
严组长没有说话。他扶了扶眼镜,看了一眼桌上沉寂的手机,又看了看窗外孙继海的背影。他脸上那种职业性的冷峭,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审慎覆盖。
“孙先生,”他重新开口,语气公式化,“您的……处境,我们了解了。但审计程序必须继续。我们需要看到所有材料,尤其是与这位周小川学员相关的所有文件、沟通记录,以及,”他顿了顿,“您所说的‘二十万’的任何证据线索。这可能会影响整体判断。”
“资料都在那里。”孙继海没有回头,“至于证据……恐怕需要更有力的部门去查了。”
严组长合上笔记本,站起身:“今天先到这里。我们会尽快梳理资料,后续可能还需要您和奉总多次沟通。请保持通讯畅通。”
他带着两名审计员离开了办公室,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
孙继海依然站在窗边。
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扭曲了外面的世界。
他想起周小川刚才的眼神,那里面除了愤怒和委屈,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信仰崩塌后,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绝望,以及为了保护那根稻草,不惜燃烧自己的疯狂。
他把一个孩子,逼到了这个地步。
也把一个父亲,逼到了那个地步。
这真的是他想要的足球吗?
这真的是,他拼尽全力,甚至不惜赔上一切,想要守护的东西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雨还在下。审计才刚刚开始。远处的战场上,直播的号角仍在吹响。而他的身后,只剩下一个湿淋淋的、需要换下湿衣服的孩子,和几大摞写满数字与评语、却无法为自身价值辩护的账本。
他走回办公桌,拿起那个旧保温杯。里面依然空空如也。
他拧开杯盖,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热水。热气蒸腾起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
水很烫。
但至少,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