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东暖阁，似乎比往日更安静些。
鎏金兽首香炉里吐出的苏合香，试图驱散老人身上日渐浓郁的衰颓的气息。
康熙帝端坐在临窗的紫檀木扶手椅上，背脊挺得笔直，维持着帝王的威仪，但微微佝偻的肩线和疲惫，却暴露了岁月的无情。
他没有批阅奏折，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庭院里几棵银杏树，目光有些空茫，不知在思索什么。梁九功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皇上，富察福晋到了。”
小太监低声通传。
康熙缓缓收回目光，脸上露出一丝真切却难掩倦意的笑容：
“让她进来。”
泠雪掀帘而入。她今日穿得格外素净，一件月白色绣着缠枝莲纹的常服，头发简单挽起，依然戴着标志性的珍珠耳环。
她敏锐地察觉到今日暖阁内的气氛不同以往，是一种沉甸甸的肃穆。
“皇阿玛。”
她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没有像往常那样嬉笑撒娇。
康熙招招手，示意她到近前来。
他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庞，从光洁的额头，到清澈的眉眼，再到那总是带着点笑意的唇角。
目光复杂，充满了慈爱、担忧，还有一丝…愧疚？
“皎皎……”
康熙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迟缓。
“过来，让皇阿玛好好看看你。”
泠雪依言走近，在他脚边的锦墩上坐下，仰头看着他：
“皇阿玛今日叫儿臣来，是有什么心事吗？”
康熙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那动作充满了怜爱和不舍。
“朕……老啦。”
他忽然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沧桑。“眼睛花了，耳朵也有些背了，批一会折子就浑身酸痛…不服老不行啊。”
泠雪心头微微一酸，握住他有些褶皱的手：
“皇阿玛万岁之躯，只是近日劳累了些，好生将养便是。”
康熙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万岁？那是骗傻子的。朕自己的身子，朕自己知道。”
他反手握紧泠雪的手，力道有些大：
“皎皎啊……朕最近总是梦见你刚出生那会。那么小一点，被裹在襁褓里，不哭也不闹，就睁着眼睛看着朕……那时候，朕就在想，这孩子，定是上天赐给朕的祥瑞，得好好护着，让她一世无忧无虑才好。”
他顿了顿，眼神有些飘远，陷入了回忆：
“后来把你接进宫，养在皇玛嬷和皇太后跟前，朕一得空就去看你。你小时候皮得很，揪朕的胡子，抢朕的奏折乱画，还敢往朕的茶盏里偷偷放盐……朕却从未真正恼过。总觉得，这深宫冷寂，有你在跟前闹腾着，倒多了几分鲜活气。”
泠雪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康熙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泠雪脸上，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属于帝王的洞察力重新回到眼中：
“所以有些话，朕得趁还清醒的时候……问问你。朕一直以为，能为你选一门最妥帖的亲事，让你远离这些纷争算计，富贵清闲地过一辈子。所以当初老四来求朕，朕犹豫了很久。朕知道他那性子，冷硬寡情，后院更是是非之地……朕舍不得你去受那份委屈。”
他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疼惜：
“可是你这丫头铁了心要嫁。朕拗不过你，总想着，老四好歹是朕的儿子，有朕看着，总不会让你吃亏。再给你平妻福晋的位份，也不算太委屈你……”
说到这，康熙的语气陡然一转，带着一丝难以理解的困惑和沉重：
“可朕如今瞧着你却似乎……乐在其中？甚至还主动往那浑水里趟？”
他的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泠雪：“告诉朕，皎皎，为什么？”
他或许早就想问，却一直纵容着她，直到今日，感觉到时光无多，才终于问出口。
“以你的心性，当真能忍受和那么多女人分享一个丈夫？乌拉那拉柔则的下场，你看在眼里，就不怕步她的后尘？你以侧福晋之身下嫁，可知京城多少人家背后议论？你阿玛在族中承受多少压力？你让富察家其他待嫁的姑娘们，日后如何自处？如何议亲？”
“还有老四如今这处境……夺嫡之争，凶险万分。你为何一定要把自己绑在他的船上，去蹚这趟随时可能船毁人亡的浑水？”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沉重的石子，接连砸向泠雪。
每一个问题都直指核心，关乎名分、家族、安危和那令人费解的情感选择。
这是一个帝王，也是一个真心疼爱她的长辈，最深沉的担忧和不解。
暖阁内再次陷入沉寂。
泠雪沉默了一下。她垂下眼帘，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康熙的手干燥而冰凉。
泠雪没有立刻回答。她低下头，空着的手指尖无意识地相互摩挲着。
许久，她才缓缓抬起头，迎上康熙探究的目光。她的眼神依旧清澈，却带着一种罕见的认真。
“皇阿玛……”
她的声音很轻。
“您问了我这么多问题。其实，都可以用一个答案来回答。”
康熙眉头微蹙，示意她说下去。
泠雪微微吸了一口气，目光坦然，一字一句道：
“因为我心甘情愿。”
康熙瞳孔微微一缩。
“分享丈夫？”
泠雪唇角勾起一个带着点自嘲的弧度。
“说实话，挺没意思的。但谁让我看上的人，偏偏是个王爷呢？这大概就是需要付出的代价？”
她试图用玩笑缓和气氛，但眼神里的认真未减。
“我和柔则不一样。我不会把自己的一生、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拴在一个男人是否垂怜上。他给我的，我就接着。他不给的或者给不了的，我也不强求，更不会因此疯魔。”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内核稳定的自信。
“我富察泠雪，绝不会让自己被困死。”
“至于家族……”
泠雪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歉疚。
“我知道我让阿玛为难了，也可能影响了族中姐妹。这份亏欠，我会用我的方式去弥补，去护着她们，也会爬的更高成为她们的底气。但……我不能为了她们可能‘嫁得更好’，就牺牲我自己。那样对我不公平，对她们……也未必是好事。毕竟，高门显宦的日子，未必就如表面看起来那么风光。”
“况且，富察家的荣辱什么时候需要靠嫁女儿来维系了？若是哪家儿郎只因为富察家出了我这么一个下嫁的嫡女，就看轻整个富察氏，就不敢来求娶。那样的门户，不嫁也罢！”
“我富察家的姑娘自有她们的骄傲和风骨！”
“不需要用委屈求全的婚姻来装点门面！”
康熙一怔，无法反驳。他深知豪门联姻背后的龃龉和无奈，也看到了泠雪对富察家的满满的信心和自豪。
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灼灼的女子，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梦里，引得黄河解冻、太行花开的神鸟衔珠的景象。
她确实与众不同，她根本不屑于遵循世俗那套规则。
“最后，关于四哥……”
泠雪的目光变得格外明亮。
“皇阿玛，您说这是浑水，是险途。可在我看来，这天下，哪里又有真正的净土呢？”
“与其被动地等待命运安排，或者依附于一个未知的‘好归宿’，我宁愿自己选择一条船，选择一个我认为值得的掌舵人，就算前方惊涛骇浪。至少，船沉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沉的。”
“而不是作为一个精致的摆设。在另一个看似安稳的港湾里无声无息地……锈蚀殆尽。”
她说完耸耸肩，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狂妄的洒脱。
康熙久久地凝视着她。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看着她纤细身体里迸发出的清醒、勇气和果决。
他忽然发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她早已用自己的方式，长成了一棵即使面临风雨，也能自己扎根、自己寻找阳光的树。
许久，康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叹息里有无奈，有欣慰，更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罢了罢了……儿大不由娘，朕这个‘皇阿玛’，看来也是管不了你了……”
他挥了挥手，像是终于接受了某种无法改变的事实。
“只盼着你……永远记得今日这番话，永远不要有后悔的一天。”
他伸出手，再次轻轻抚摸了一下泠雪的头发，动作充满了无尽的怜爱。
“真是个个傻孩子啊……”
泠雪握住他的手，将脸颊轻轻贴在他冰凉的手背上，像小时候那样蹭了蹭。
“皇阿玛，别担心，皎皎会很好的。比您想象的……还要好。”
康熙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她柔润细腻的脸颊，如同她小时候一样。
“朕的皎皎……”
“一定会过得很好。”
窗外，夕阳的余晖终于彻底沉入地平线。暖阁内暗了下来，梁九功悄无声息地点亮了宫灯。
昏黄的灯光下，一老一少相对无言，却有一种无需言语的理解和爱在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