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绝境长城上日复一日警惕着墙外风沙与嘶吼的守军而言,不过是三十次单调的日出日落。
当夕阳将绝境长城巨大的阴影投向东面荒原时,了望塔上值勤的士兵例行公事地扫视着远方那片被暮色浸染的焦黄。
突然,他揉了揉眼睛,再次死死盯住地平线的某个方向。
从一个模糊的黑点,逐渐拉长,变成了一条蠕动的黑线。
紧接着,低沉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如同遥远地底传来的闷鼓,穿透了呜咽的风声,隐隐敲打在每一个长城守军的心头。
那是一支沉默的、移动的、散发着令人窒息压迫感的军队。
他们身上的布衣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干涸的血迹、泥泞和汗水浸染成一种深沉的、接近黑的暗褐色,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露出下面古铜色皮肤和一道道或新或旧、狰狞交错的伤疤。没有一个人身上是完好的。
但他们的步伐,却异常坚定,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将全身的重量和意志狠狠砸进地里,沉重,整齐,带着一种碾碎一切的韵律。
近千人的队伍,脚步声几乎合成一个声音,“咚…咚…咚…”,不快,却像战鼓般敲在人心上,让城墙上的砖石都似乎随之微微震颤。
他们手中的兵器,清一色的长柄陌刀,暗沉的刀身上布满了砍劈留下的细微卷刃和划痕,甚至有些地方还沾着未能完全擦拭掉的黑褐色血痂。
这些陌刀散发出如有实质的煞气,连周围的光线都似乎被它们吸扯得黯淡了几分。
最让人心悸的,是他们的眼神。
没有了新兵出征时的紧张迷茫,也没有了初临战阵的恐惧惊慌。那一张张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上,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静,或者说,是一种将一切情绪——痛苦、悲伤、愤怒、乃至对生的渴望——都压抑到极致后,淬炼出来的冰冷。
他们的眼神扫过前方的长城,扫过城墙上的同袍,没有喜悦,没有激动,只有一种仿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后,对生死已然漠然的沉寂,那是真正见过血、杀过生、在鬼门关前打过滚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整支队伍,没有任何喧哗,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铠甲布衣摩擦的窸窣声。
一股混合了血腥、汗臭、泥土和一种更深沉杀伐气息的味道,随着风提前飘到了城墙上,让许多久经战阵的老兵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这支军队,与其说是得胜归来的勇士,不如说是一群从地狱归来的修罗。
然而,在这片令人压抑的沉寂和煞气之中,一种难以言喻的、名为“铁血”的军魂,却如同无形的火焰,在他们头顶熊熊燃烧。他们站在那里,就是一道移动的、不可摧毁的钢铁壁垒。
“是……是陈渊将军的陌刀军!”了望塔上的士兵终于反应过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嘶声向下面喊道。
消息像野火一样沿着二十三段长城蔓延开来。
“他们回来了?”
“陌刀军回来了!”
无数守军从垛口、从营房、从岗位上涌来,挤在城墙边,目瞪口呆地看着下方那条越来越近的黑色洪流。
窃窃私语声汇成了嘈杂的浪潮,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疑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队伍的最前方,那道玄黑色的身影依旧挺拔如松。
陈渊的铠甲上布满了刀砍斧凿的痕迹,胸甲处甚至有几个被腐蚀留下的凹坑,但他行走间,步伐稳定,气息沉凝如山岳。
经过一个月血与火的洗礼,他眉宇间的青涩已彻底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稳和威严,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前方洞开的闸门,以及闸门后那些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面孔。
鸳鸯、大哈、默默紧随其后,鸳鸯腰间那两颗风干的彩纹荒人头颅格外刺眼,他脸色冷硬,眼神深处却仿佛有冰焰在燃烧。
大哈走路略微有些蹒跚,似乎腿脚受了不轻的伤,但他胸膛挺得更高,气息比以前更加厚重磅礴。默默则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他握刀的手更加稳定,眼神更加锐利。
在队伍中间和后方,士兵们或用简易担架抬着重伤的同伴,或背着各种皮袋、箱子。那些,是他们的战利品,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物资与情报。
当队伍最终在巨大的长城闸门前停下脚步时,整个城墙上下,一片寂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支仿佛从远古神话中走来的军队身上。
闸门内,一道魁梧的身影排众而出,是张毅将军。
他目光如电,缓缓扫过眼前这支脱胎换骨的军队,从每一个士兵写满风霜与坚定的脸庞上,从每一柄饮饱鲜血的陌刀上,从那一车车满载的物资上掠过。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最前方的陈渊身上。
两人对视。
张毅将军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赞许,没有激动,他看到了陈渊眼中的疲惫,更看到了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精钢般坚不可摧的意志。
他看到了这支军队表面的褴褛与伤痕,更感受到了那伤痕之下,蓬勃欲出的、足以撕碎一切的恐怖力量。
他一步步走到陈渊面前,站定。
周围落针可闻。
良久,张毅将军抬起手,重重地拍在陈渊那布满伤痕和尘土的铁臂上。
“啪!”
一声闷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动的褒奖。只有这一拍,蕴含着无比的沉重、难以言表的欣慰,以及一种托付未来的信任。
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渊身体微微一震,迎着张毅将军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同样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独臂老兵老疤,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闸门旁。他那仅存的独眼,像最锋利的钩子,缓缓扫过队列中的每一个士兵,扫过他们破烂的军服,扫过他们身上的伤疤,扫过他们手中那暗沉无光却煞气冲霄的陌刀。
他的目光在鸳鸯腰间的头颅上停留了一瞬,又在那些满载的物资和明显气息强大了许多的士兵身上掠过。
最终,他嘴唇翕动了几下,用只有身边几人能听到的沙哑声音,低低地叹了一句:
“好一把……染血的陌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