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楼的幻灭,抽走的不仅仅是眼前的景象,更是许多人胸腔里那最后一簇摇曳的火苗。希望如同被戳破的水泡,啪的一声,只剩下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虚无。队伍停滞在发现幻影的地方,没有人催促,也没有人动弹,仿佛一群被遗弃在荒漠中的石雕。灼热的阳光照在身上,却驱不散那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寒意。
死寂。
比之前的任何一次沉默都要深沉、粘稠的死寂。连风声似乎都变得怯懦,小心翼翼地绕过这片被绝望笼罩的区域。
苏家几人站在原地,仿佛也能感受到那无形的、沉重的压力笼罩下来。赵梅(苏婉)下意识地将怀里捡来的男婴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能从这幼小的生命身上汲取一丝对抗虚无的力量。男婴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令人不安的氛围,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却没有哭闹,只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周围一张张失去生气的脸。
苏锐的目光如同最冷静的探针,迅速扫过瘫倒或僵立的人群,评估着潜在的风险。他知道,当希望彻底湮灭,人性中最原始、最黑暗的一面很可能被激发。苏文脸色苍白,紧抿着嘴唇,眼前的景象比他做过的任何一道难题都要残酷和无解。苏甜感觉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空间的感应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灰翳,那袋米的重置速度变得异常缓慢。
苏工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正准备开口对家人说些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就在这时,一声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从人群边缘传来。
众人下意识地望去。只见那位之前差点晕倒、后来又因为赵梅的哼唱而稍微振作了一点精神的老汉,此刻正靠着身边一个同样瘦骨嶙峋的老伴,身体正不受控制地缓缓向下滑倒。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直勾勾地望着刚才海市蜃楼消失的方向,瞳孔里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死灰。
他的老伴试图拉住他,干枯的手徒劳地抓着他的衣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老钱头?老钱头你怎么了?”旁边有人发现了异常,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那被称作老钱头的老汉没有任何回应。他的身体彻底软倒,歪在了同样摇摇欲坠的老伴身上。老伴支撑不住,两人一起瘫倒在地,扬起一小片尘土。
人群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靠近的人下意识地退开了一点,仿佛害怕沾染上什么不祥。没有人上前搀扶,没有人询问。大多数人的眼神是麻木的,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平静。仿佛在说:看,终于开始了。
里正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走过去,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向老钱头的鼻息。
所有还能转动眼球的人,都死死盯着里正的那根手指。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里正的手指在空中停顿了许久,最终,无力地垂下。他闭上眼,重重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摇了摇头。
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细微,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老钱头的老伴,那个一直发不出声音的老妇人,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极其短促的哀嚎,然后头一歪,伏在老钱头身上,再也不动了。有人大着胆子探了探,同样摇了摇头。
死了。
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对幻影绿洲的最后一丝渴望,夫妻双双撒手人寰。
死亡的阴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近距离地笼罩了这支队伍。它不是远方的饿殍,不是传闻中的易子而食,而是发生在身边,发生在刚刚还一起挣扎前行的人身上。
“当家的……当家的你醒醒啊……”一个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女声响起,是那个曾接受过赵梅清水的年轻母亲,她抱着婴儿,看着倒地的老钱头夫妇,仿佛看到了自己不久后的结局,恐惧让她浑身发抖。
这声哭喊像是打开了某个闸门。
“娘……我害怕……”一个孩子缩进母亲怀里,声音带着哭音。
“呜呜……我们也会死在这里吗……”另一个方向传来了低泣。
“走不出去了……我们都得死……”绝望的言论开始如同瘟疫般扩散。
之前被苏锐震慑住的那几个汉子,眼神也开始变得不对劲,他们不再看地上的尸体,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些看起来更虚弱、或者携带着哪怕一点点行李的人身上,目光里充满了野兽般的贪婪和生存欲望。
气氛陡然变得危险起来。
苏锐瞬间绷紧了身体,向前一步,将家人隐隐护在身后,手中的柴刀横在身前,眼神锐利如鹰隼,冷冷地扫过那几个蠢蠢欲动的汉子。那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让那几人心中一寒,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苏工沉声对家人低喝:“靠紧点!别分散!”
赵梅脸色发白,紧紧抱着男婴,和苏甜、苏文靠在一起。
苏甜的手心沁出冷汗,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和混乱距离自己如此之近。
里正看着地上瞬间失去生息的两具尸体,又看了看周围或麻木、或恐惧、或即将失控的人群,老脸上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他猛地站起身,因为用力过猛而晃了一下,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都看到了吗?!躺下了,就真的再也起不来了!”他指着老钱头夫妇的尸体,声音如同泣血,“不想像他们一样,就给我把最后那口气憋住了!谁要是敢在这个时候动歪心思,不用苏家小子动手,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他的目光狠狠瞪向那几个目露凶光的汉子,又扫过全场:“不想死的,就互相搭把手!挖个坑,让他们入土为安!然后,继续走!”
没有人动。挖坑需要力气,而力气,是现在最宝贵的东西。
苏工沉默了片刻,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走向尸体旁边的一块相对松软的土地,开始默默地挖掘。苏锐见状,也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用柴刀辅助刨土。
他们的动作很慢,很吃力,但在这一片死寂和绝望中,却显得格外沉重而有力。
赵梅看了看怀里的男婴,又看了看正在徒手挖坑的丈夫和儿子,咬了咬牙,将男婴小心地交给苏甜:“甜甜,抱好他。”然后,她也走到一边,捡起一根树枝,帮着一起挖掘。
苏甜抱着男婴,看着家人和里正,以及少数几个被带动、默默加入的流民(包括二伯苏贵),在那片灼热的土地上,为一个素不相识的、绝望而死的老人挖掘着最后的安息之所。男婴在她怀里不安地动了动,发出细微的咿呀声。
这一刻,死亡是如此真实。但在这真实的死亡面前,依旧有人选择保留最后一丝为人的尊严,无论是逝者,还是生者。
坑很浅,只是勉强覆盖。没有仪式,没有哭声,只有沉默的黄土。
当最后一捧土落下,里正哑着嗓子喊道:“走!”
队伍再次开始移动,速度比之前更慢,气氛比之前更压抑。但这一次,绝望中似乎掺杂了一丝别的东西——对死亡的敬畏,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滋生出的、近乎麻木的坚韧。
没有人再回头看那个小小的土包。但死亡的阴影,牢牢地钉在了每个人的心里,伴随着他们,走向未知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