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安是在一阵颠簸中恢复意识的。
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耳边是规律的车轮碾过土路的辘辘声,还有粗重的喘息和马蹄声。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简陋马车车厢的顶棚,阳光透过晃动的布帘缝隙,刺得她眼睛微疼。
浑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般,无处不痛,尤其是后脑和肩膀,传来阵阵钝痛和包扎的紧绷感。喉咙干得冒火,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
“醒了?”
一个冰冷没有起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荣安猛地一惊,彻底清醒过来,挣扎着想要坐起,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这才看清,马车里除了她,对面还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如同影子般沉默的阿六,刚才说话的正是他。
另一个则是如同铁塔般、几乎塞满了半个车厢、正抱着胳膊打盹的阿修罗。他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皱着,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和药膏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感的气息。
他们要把她带去哪里?
海鰌船呢?那些药人呢?
爆炸、晏执礼、章霁……昏迷前那混乱而危险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让她心脏狂跳,警惕地绷紧了身体。
“水……”
她沙哑地开口,目光扫过角落的一个水囊。
阿六默不作声地将水囊递给她,动作算不上温柔,却也并非虐待。
荣安接过水囊,贪婪地喝了几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稍微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感觉。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两人。阿六一如既往地看不透。阿修罗似乎在养伤,对她醒来看都不看一眼。
这气氛……不像是押送重犯。
倒更像是……
她试探着开口,声音依旧沙哑:“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晏……师父呢?海鰌船……”
阿六抬起眼皮,那双冰冷沉的眼睛似乎看了她一眼,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回汴京。师父有要务处理。船,沉了。”
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信息。
“沉了?”
荣安一愣,心头涌起一股极大的荒谬感和不甘:“就这么……沉了?那船上的东西?那些文书?药人的秘密?还有……其他人呢?”
她出生入死,经历了无数凶险,差点把命都搭进去,好不容易摸到了那惊天秘密的边缘,甚至可能牵扯出其他线索,就这么……一句“沉了”就结束了?
那她之前所有的努力和遭遇算什么?
阿六似乎对她的激动有些不耐,冷冷道:“朝廷已有决断。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事?”
她错愕。
就在这时,马车外传来一阵异常嘈杂和庞大的声响!
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行进!
车轮声、马蹄声、铠甲碰撞声、军官的吆喝声、以及无数脚步声汇聚成一股沉闷而令人心悸的洪流,甚至压过了他们这辆马车的声音。
荣安忍不住挣扎着爬到车窗边,撩起布帘向外望去。
一看之下,她顿时惊呆了!
只见官道之上,烟尘滚滚,旌旗蔽空!
无数顶盔贯甲、手持利刃的士兵,排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正在浩浩荡荡地向南开拔!
队伍中有步兵,有骑兵,还有拉着沉重辎重和攻城器械的牛车。
士兵们表情肃杀,带着一种即将奔赴战场的凝重气氛。那庞大的军容和冲天的杀气,绝非寻常剿匪的规模!
“这……这是……”
荣安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童枢密挂帅,征讨方腊。”
阿六的声音在她身后淡淡响起,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大军开拔,沿途州县皆需配合。我等行程已受耽搁。”
童贯?
挂帅征讨方腊!
荣安如遭雷击,猛地缩回车内,靠在车厢壁上,脑中一片轰鸣。
方腊起义!
对了!朝廷实在等不及了,由童贯率军镇压!
她竟然完全忘了这个时间节点!
或者说,她之前一直沉浸在自身的危机和海鰌船的谜团中,下意识地忽略了这即将发生的、席卷东南的巨大历史事件!
一切都对上了!
为什么朱勔那么急着转移财富和秘密?为什么海鰌船偏偏这个时候出现在青溪?为什么朝廷对海鰌船的调查如此“虎头蛇尾”?
因为方腊起义势头凶猛,严重威胁到了朝廷的统治和东南赋税重地!
相比于清查一桩可能牵扯甚广、但尚无确凿证据的贪腐案和虚无缥缈的前朝秘辛,迅速扑灭方腊起义,保住东南半壁江山,才是朝廷眼下最紧迫、最“重要”的事!
童贯作为镇压主帅,权势必然一时无两,谁还敢在这个时候去触他的霉头,深究可能与他有关的案子?恐怕就连蔡京,也会暂时选择息事宁人,一致对外,或者说,一致维护他们的统治利益!
海鰌船沉没得“恰到好处”!
将所有秘密和可能指向高层的证据都彻底埋葬在了阴曹涧水底!死无对证!
而她自己,这个原本可能掀翻棋盘的“变数”,也被晏执礼以“护送回京”的名义,暂时带离了风暴中心。是保护?还是控制?或者两者皆有?
荣安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无力感席卷全身。
她之前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发现、所有的生死一线,在这巨大的历史车轮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个人恩怨,江湖阴谋,在波及数州之地、血流成河的战争面前,都被轻而易举地搁置甚至抹去了。
漆税案?不了了之。 海鰌船?沉没消失。 朱勔?恐怕此刻正在积极为大军筹备粮饷,戴罪立功呢吧?
所谓的“护送回京”,不过是将她这颗暂时无用的棋子,收回棋盒,等待下一次被利用的时机罢了。
她靠在颠簸的车厢上,望着对面沉默如石的阿六和酣睡如雷的阿修罗,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
原来,这就是身在局中的滋味。
马车随着庞大的军队缓缓前行,速度慢得令人心焦。车外是金戈铁马的轰鸣,车内是死寂的沉默和未散的硝烟味。
荣安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滚滚洪流。
她知道,回汴京的路,绝不会平静。而前方的汴京城,等待她的,也绝不会是风平浪静。
海鰌船的谜团真的就此终结了吗?
马车随着讨伐方腊的大军缓缓前行,速度慢得令人窒息。车外是震天的脚步声、马蹄声和铠甲碰撞声,车内却是一片死寂,只有阿修罗偶尔发出的沉重鼾声和车轮单调的吱呀声。
荣安靠在颠簸的车壁上,内心的波澜久久无法平息。
历史的洪流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碾过她的个人恩怨,让她感到无比的渺小和无力。但她不甘心,海鰌船的谜团、原主的死因、晏执礼莫测的态度……这一切就像一根根刺扎在她心里。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对面如同石雕般的阿六,试探着开口,声音因干涩而低哑:“阿六,海鰌船沉没前,师父……他可还有别的交代?关于船上所得,或者……关于我?”
阿六的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根本没听到她的问话,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勿扰”的冰冷气息。
荣安抿了抿唇,不甘心地换了个方式:“那……关于方腊起义,朝廷为何如此兴师动众?童贯他……”
这一次,阿六终于有了反应。他抬起眼皮,目光冷淡地扫过她,只吐出两个字:“噤声。”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警告。
议论朝政,尤其是议论领军大将,乃是大忌。
荣安的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胸口一阵憋闷。她看得出,从阿六这里是绝对问不出任何东西了。晏执礼派他来“护送”,恐怕就是看中了他这守口如瓶、绝不多事的性子。
她无奈地闭上眼,强迫自己休息,积蓄体力。
未来的路吉凶未卜,她必须保持清醒和力量。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他们行至一处相对狭窄、两侧山林茂密的官道段时。
“咻、咻、咻——”
一连串极其尖锐凄厉的破空声骤然从两侧山林中爆响!
不是箭矢,而是威力更大、速度更快的弩箭!
而且是军用劲弩!
目标明确,精准地覆盖了他们这辆孤零零的马车!
“敌袭!”
几乎在破空声响起的同一瞬间,一直如同石雕般的阿六猛地睁开了眼睛,低喝一声!
与此同时,原本酣睡的阿修罗也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般骤然惊醒,眼中没有丝毫睡意,只有狂暴的杀机!
“他娘的!没完没了!”
阿修罗怒吼一声,根本不去躲闪,而是猛地一拳轰向马车顶棚!
“轰隆!”
本就简陋的车顶被他那恐怖的巨力直接掀飞!
木屑纷飞!
而就在车顶被掀飞的刹那,阿六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已然消失在车内。
下一瞬,车外传来了急促的金铁交击之声和惨叫声。
他竟然在瞬间就判断出弩箭来袭的方位并发动了反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荣安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反应过来!
数支沉重的弩箭已然射穿了失去顶棚的车厢!
一支擦着荣安的脸颊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她皮肤生疼。
另一支更是直接钉穿了她刚才依靠的车壁,弩箭尾羽还在剧烈颤抖。
死亡的阴影再次瞬间笼罩。
“阿安!快出来!你想当靶子吗?”
阿修罗对着荣安咆哮一声,自己则如同一头发狂的蛮牛,直接撞碎了另一侧的车壁,庞大的身躯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冲了出去,顺手抄起了放在车辕上的那把恐怖巨刃。
荣安心脏狂跳,求生的本能让她顾不上伤势,连滚带爬地从被阿修罗撞开的破口处跃出马车。
刚落地,就看到令人震撼的一幕。
阿六的身影在官道旁的树林边缘如同淡烟般闪烁不定,所过之处,不断有黑衣杀手从树上或草丛中栽落下来,喉间或心口皆有一点细微的血痕,竟是无一合之敌!
他的暗杀与清除效率高得可怕!
而阿修罗则更加暴力直接!他咆哮着挥舞起那沉重的巨刃,根本不在乎那些射来的弩箭,如同人形战车般冲入另一侧的杀手群中!巨刃扫过,血肉横飞,骨骼碎裂声令人牙酸!
他完全是以力破巧,瞬间就将那边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
这些杀手显然也非庸手,配合默契,悍不畏死,而且使用的多是军中之物。
但在阿六和阿修罗这“鬼见愁”与“铁面佛”的完美配合下,他们的攻击显得苍白无力!
阿六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悄无声息地剔除着致命的威胁和远程攻击点。 阿修罗则如同狂暴的巨锤,以绝对的力量正面碾压,吸引火力,制造混乱。
荣安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角色。
她武功远不及这两位煞神,但她也绝非累赘!
她迅速闪到一辆被遗弃的辎重车后,目光锐利地扫过战场。她发现虽然阿六和阿修罗勇猛无比,但杀手数量不少,且似乎结成了某种战阵,互相掩护,一时难以迅速全歼。而且远处还有弩手在不断发箭干扰。
她深吸一口气,强忍伤口疼痛,从怀中摸出了那套保命的“含沙射影”,迅速组装成臂弩形态。她没有瞄准那些与阿六阿修罗缠斗的杀手,而是将目光锁定了远处树林中那几个不断发射冷箭的弩手!
稳定呼吸,预判方位。
咻!咻!咻!
她扣动悬刀,淬毒的短矢如同索命的毒蛇,悄无声息地射向那些弩手藏身之处!
她的箭法或许不如阿六的暗杀术精准,但胜在出其不意和歹毒!
“啊!”
一声短促的惨叫从林中响起,一个弩手应声从树上栽落。 另一个弩手刚要发射,却被一支不知从哪个刁钻角度射来的短矢射中了手臂,弩箭顿时失控射偏。 第三名弩手似乎发现了荣安的位置,刚调转弩机,却被突然从阴影中冒出的阿六瞬间割喉!
远程威胁大减!
阿修罗压力一轻,更加狂猛,巨刃舞得如同旋风般,将剩下的杀手打得节节败退!
阿六的身影也更加飘忽,每一次闪现都必然带起一蓬血花。
荣安的精准远程支援,恰好弥补了阿六和阿修罗这对组合最后的一点点短板——缺乏中距离的快速压制和点杀能力。
三人之间甚至没有任何交流,却仿佛演练过无数次一般,配合得默契无比,天衣无缝!
只是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官道两侧的树林便彻底寂静下来。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二十多具黑衣杀手的尸体,死状各异,但都极其迅速利落。
阿六的身影从最后一片阴影中浮现,手中的短刃滴血不沾。他冷漠地扫视一圈,确认再无活口。
阿修罗喘着粗气,将染血的巨刃重重杵在地上,身上又添了几道新伤,但他浑不在意,只是呸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娘的!又是哪路不开眼的杂碎!”
荣安也从辎重车后走出,手臂因连续射击而微微颤抖,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这是她第一次真正与皇城司的顶尖战力配合作战,那种高效、冷酷、碾压般的感觉,让她心悸,也让她隐隐明白了皇城司“九宫密探”的可怕之处。
阿六的目光落在荣安身上,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虽然什么都没说,但那眼神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把她当空气。
然而,轻松的气氛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阿六蹲下身,迅速检查了几具杀手的尸体,翻看了他们的武器和衣饰,甚至撬开一人的嘴看了看牙齿。
他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向通往汴京的方向,面具下的眉头似乎微微蹙起。
“怎么了?”
阿修罗粗声问道。
阿六站起身,声音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凝重:“这些人,是死士。牙齿里藏了毒,任务失败立刻自尽。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不像是寻常江湖势力。”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而且,他们似乎……早知道我们会走这条路。”
荣安的心猛地一沉。
早有预谋的死士刺杀?目标是她?还是阿六阿修罗?
或者……是冲着他们?
回汴京的路,果然不会太平。
阿六不再多言,只是冷冷道:“处理干净,尽快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