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盯着桌上摊开的《春秋》注本,眉峰拧成了结——书页间“齐桓公葵丘会盟”的关键注解不翼而飞,边缘还留着撕扯的毛边。他指尖抚过破损处,触感粗粝,心头那股火苗倏地窜起,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昨日同窗陈秀才悄悄递话时,他还没太当真。此刻亲眼见到这明目张胆的破坏,才知王老爷那边下手之快、之狠。乡试在即,这等关乎经义辨析的核心内容缺失,若换个人,怕是真要抓瞎。
“撕书?倒是省了买凶的钱。”他低笑一声,眼底却无半分笑意。窗外,暮色渐沉,将绍兴府学舍的院落染上一层灰翳。几个穿着绸衫的生员说笑着走过,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他这边,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沈砚秋阖上注本,指节在粗糙的封面上叩了叩。这书是原主省吃俭用买下的旧版,页脚还留着原主密密麻麻的批注,如今却成了别人算计他的工具。他起身走到墙边,那里贴着他这几日用炭条画的“经义脉络图”,线条纵横,将《春秋》微言大义与历朝注疏勾连成网。现代思维导图的方法,在这备考关头,反倒成了破局的利器。
“陈兄,”他转向一旁面露忧色的陈秀才,“劳烦你再帮我打听打听,除了撕书,王老爷那边,或者……学政张大人那边,可还有别的动静?”他刻意放缓了语调,最后一个名字咬得轻,却让陈秀才脸色一白。
陈秀才左右看看,凑近低语:“砚秋兄,慎言!张大人……那边,我爹在学政衙门当差,也是夹着尾巴做人。只听说,张大人对‘廪膳银’盯得紧,去年……唉,去年那事,你启蒙先生不就是因为……”
话未说尽,沈砚秋已然明了。记忆里,原主的启蒙先生,那位耿直的老秀才,就是因为联名揭发学政张鹤年克扣、甚至贪墨生员廪膳银和赈灾粮,反被安了个“煽动生事”的罪名,革除了功名,郁愤而终。原主曾为此奔走呼号,却人微言轻。如今这旧账,连同王老爷的新仇,竟一并在乡试前压了过来。
“廪膳银……”沈砚秋喃喃,眼神锐利起来。这不仅是贪腐,更是断了寒门学子的活路。张鹤年敢如此肆无忌惮,必是上下打点妥当,自以为无人敢查。
当夜,府学舍静得出奇,只闻虫鸣。沈砚秋吹熄了油灯,却未宽衣,只在黑暗中静坐。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指尖摩挲着腰间那本已显破旧的格斗术残页,冰凉的触感让他心神稍定。穿越至今,考场辩诬、对抗乡绅、智斗学政……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这大明仕途,比他读过的任何史书都更真实,也更残酷。
不能只被动接招。张鹤年才是王老爷敢如此嚣张的底气。若能找到张鹤年贪墨的铁证……念头一起,便再难压下。
第二日,他借口去书肆寻购缺漏的注本,绕到了学政衙门后街。这里不比前街肃穆,多是些杂货铺、小酒馆,也是衙门吏员常来常往之地。他状似随意地踱步,目光却扫过那些挂着“代写文书”、“核算账目”招牌的铺面。
在一家名为“李记文书”的铺子前,他停住脚步。铺面狭小,陈设简陋,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吏正伏案抄写,正是那日他在账房见过的,原主启蒙先生的旧友。
沈砚秋踱步进去,拿起一册空白的账本翻看。“老丈,这账本怎么卖?”
老吏抬起头,昏花的老眼在他脸上停顿片刻,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垂下眼睑,慢悠悠道:“五十文。”
沈砚秋放下账本,指尖在柜台上轻轻划了划,写下一个“廪”字。“可有……旧年的样式?我想对照着学学记账。”
老吏动作一顿,抬眼深深看了他一下,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精光。“旧年的……不好找喽。”他拖长了语调,弯腰从柜台底下摸索片刻,抽出一本边缘卷曲、封面染着深褐色污渍的旧账册,像是不经意地拂去灰尘,“这本是废置不用的,小哥若要,十文钱拿去。”
沈砚秋接过,入手沉甸甸。他翻开几页,目光快速扫过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模糊的印章,心下了然。这绝不仅仅是废置的账本。他掏出十文钱放在柜台上,将账册卷入袖中。
“多谢老丈。”
“慢走。”老吏重新低下头,仿佛只是做了一笔寻常生意。
回到学舍,沈砚秋闩好门,就着渐暗的天光仔细翻阅。账册记录的是去年浙江部分州县的廪膳银支用情况,数字混乱,多有涂改,更关键的是,几处应有学政衙门核验印章的地方,竟是空白,或是盖着模糊不清的私章。其中一页,记录着拨付给绍兴府学的款项,实发数目与账面数目竟相差近半!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批注,墨色较新:“赈粮折银,另计。”
沈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就是证据!张鹤年不仅克扣廪膳银,连赈灾粮都敢动手脚!他强压下激动,将关键几页的内容默记于心,又取来纸笔,小心地将格式、数字,连同那行要命的批注,原样摹画下来。做完这一切,窗外已月上中天。
他吹干墨迹,看着那几页薄纸,仿佛有千钧之重。这只是线索,还不足以扳倒一位学政。张鹤年在官场经营多年,必有倚仗。贸然抛出,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他将摹画的纸张折好,分开藏匿。一份塞进枕芯,一份卷入毛笔的竹管,最后一份,他犹豫片刻,用油纸包了,埋进院角那棵老槐树下的浮土里。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书案前,摊开自己绘制的“经义脉络图”。缺失的注解已被他用自己的理解补全,逻辑更显清晰。王老爷以为撕书能阻他前程,却不知逼得他走出了更稳的一步。而张鹤年那边……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冷冽。这贪腐的证据,就像一枚暗棋,何时落下,落在何处,需得仔细斟酌。
乡试的考场是明刀明枪,而这考场之外的博弈,才是真正的生死局。他深吸一口带着夜露清香的空气,指尖在脉络图上轻轻一点,落在“葵丘会盟,尊王攘夷”八个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