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楚无妄知道,这平静的湖面下,暗流从未止息。
他看得见,那平静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理清的微澜。
这发现让他胸口那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滞闷感,火烧火燎地蔓延开来,灼得他喉头发紧。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硬邦邦地应了一声:“是。”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磨过木头。
沐颜汐的视线重新落回账册,指尖重新拨动算珠。
噼啪。噼啪。
声音依旧清脆规律,落在楚无妄耳中,却像是在一下下敲打他绷紧的神经。
他清晰地记得沈亦舟临走时投向沐颜汐的眼神,那里面翻滚的炽热、坚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
那家伙……楚无妄牙关无声地咬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凭什么?
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她?
凭什么搅乱这一池深水?
更深的烦闷涌上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门口,厚重的门帘被他掀起又落下,带起一阵急促的风。
沐颜汐拨动算珠的手指,终于在那门帘落下的瞬间,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拍。
仅仅是一拍,短促得如同幻觉。她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指尖下,冰冷的算珠触感异常清晰。
她缓缓吸了口气,那气息带着午后暖风特有的微醺,却无法驱散心底深处那一点陌生的、细微的紊乱。
沈亦舟……她无声地在心底咀嚼着这个名字。
他那样不管不顾地闯进来,又那样不管不顾地宣告,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
这莽撞,这炽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孤勇,甚至有些愚蠢。
可偏偏……沐颜汐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坚硬的算珠边缘摩挲了一下。
偏偏那愚蠢之下,有种近乎玉石俱焚的赤诚,撞得她这堵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墙,也微微晃了一下。
她信他此刻的真心,那双眼睛里的光芒骗不了人。
就像她信自己空间里那些堆积如山的金砖——那是她在这个陌生世界立足的根本,是她自己带来的底气。
可真心,能抵挡得住什么?
抵挡得住这吃人的世道?
抵挡得住千年沉淀的门第之见?
抵挡得住他身后那个庞大沈府里,根深蒂固的规则和冰冷的目光?
沐颜汐的唇角几不可查地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带着一丝自嘲的凉意。
她不是十九岁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沈亦舟的爱,她看得见,甚至……她心口那点陌生的悸动提醒着她,她并非无动于衷。
但这份心动,不足以让她昏头。
那是他的战场,他的家族,他的责任。
她可以等,等他证明他有能力清扫干净自己门前的雪。
在此之前,她不会踏入沈家半步,不会让自己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更不会将自己置于需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才能生存的境地。
指尖的微颤彻底平息了。
沐颜汐重新抬起头,目光扫过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眼神重新变得清明、冷静,如同最精密的仪器。
她翻过一页,指尖拨动,算珠再次发出清脆而稳定的声响。
噼啪。噼啪。
仿佛刚才的一切心绪起伏,都只是阳光透过窗棂时,短暂掠过心头的浮尘。
青州城另一隅,沈府深处。
沉重的紫檀木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午后的暖意。
花厅里,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松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阻力,压得人胸口发闷。
上好的白瓷盖碗被狠狠掼在地上,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开!
细白的瓷片如同破碎的冰凌,四下飞溅,有几片锐利的边缘擦过沈亦舟屈膝跪地的腿边,划破了他玄色锦袍的下摆,更有一片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狠狠吻上他撑在地面的手背。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沈亦舟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一道寸许长的血痕瞬间绽开,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沿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蜿蜒而下,一滴,两滴,沉重地砸在光可鉴人的青砖地上,晕开几朵小小的、刺目的红梅。
血腥气在沉滞的空气中悄然弥漫开来。
主位上,林月竹端坐着,一身绛紫色云锦宫装衬得她雍容华贵,精心保养的脸上此刻却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扭曲,精心描绘的远山眉几乎倒竖起来。
她保养得宜的手死死扣在黄花梨太师椅的扶手上,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胸脯剧烈起伏,那件名贵的宫装前襟也随之绷紧。
“抬她做个贵妾,已是天大的恩典!是我林月竹能给你的最大让步!”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掷向地上跪着的儿子,“沈亦舟!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她是什么身份?一个弃妇!一个被休离出门、娘家都不要的破落户!你放着柳家嫡出的千金、放着满青州城的名门闺秀不要,你……你鬼迷了心窍,非要沾这身腥臊!你还要娶她做唯一的妻?没有沈家,你是什么东西,还不是只能跪在这里求我,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疯了?!”
林月竹的声音到最后,几乎是从喉咙里撕扯出来的,带着一种被至亲背叛后的绝望和歇斯底里。
她一生骄傲,掌控沈府内宅二十余载,说一不二,何曾受过这等忤逆?
尤其是这忤逆,竟来自她倾注了全部心血、寄予厚望的嫡亲儿子!
为了一个下贱的和离妇人!
沈亦舟缓缓抬起了头。
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地垂落,遮住了他半边眉眼,却遮不住那双眼睛里迸射出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锐光。
那目光直直地、毫无畏惧地迎上林月竹燃烧着怒火的眼睛。
手背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血还在流,他却仿佛毫无知觉。
“母亲,”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低沉、平稳,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晰,在这死寂的花厅里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打在林月竹紧绷的神经上,“您错了。”
林月竹的呼吸猛地一窒,难以置信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