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姐的业务（十八）
养老院的铁门锈迹斑斑，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声。小辉跟在母亲身后，手心沁出冷汗。院子里，十几个老人或坐或卧，像一组被时光遗忘的雕塑。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间隙洒落，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们是......？一位护工模样的中年妇女警惕地拦住他们。
王姐掏出那张出入证：李班长介绍来的。给老人们......她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理个发。
护工将信将疑地打量着王姐简陋的工具包，正要拒绝，轮椅上的一个老太太突然激动地拍打扶手：是理发师！快让她进来！我这头发都三个月没剪了！
其他老人也纷纷附和。护工犹豫了一下，终于让开道：只能在院子里，别影响我们工作。
王姐点点头，立刻找了处树荫支起摊子。她从包里掏出块干净的白布铺在地上，又用铁丝把破镜子挂在树干上。动作利落得像在布置什么神圣的祭坛。
第一个客人是轮椅上的老太太。她的头发稀疏花白，像一团干枯的棉絮。王姐蹲下身，与老人平视：奶奶，想剪什么样？
短点儿就行......老太太的嗓音沙哑，反正也没人看了......
王姐的手突然停住了。她轻轻握住老太太枯枝般的手指：您对着镜子说，想要多短？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她认真地端详镜中的自己，比划了一个长度。王姐点点头，剪刀立刻在指间翻飞起来。她的动作比往日更加轻柔，时不时俯身询问老人的意见。剪完，她还用热毛巾小心地擦拭老人颈后的碎发。
好了。王姐递上镜子，您看看。
老太太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干瘪的嘴唇微微颤抖：好像......年轻了十岁......
小辉站在一旁，看着母亲专注的侧脸。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不仅是剪刀的技巧，更是对生命的尊重。
小伙子！一个驼背老爷爷朝小辉招手，能帮我推推轮椅吗？太阳晒过来了。
小辉愣了一下，赶紧跑过去。轮椅很沉，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推动几分。老爷爷笑呵呵地指导他：按这里，解锁......对，慢慢来......
推完轮椅，小辉发现自己的活还没完——有位老大爷的假牙掉地上了，他得帮忙捡；另一个奶奶的水杯够不着，他得递过去；还有个盲人爷爷想听报纸，他得结结巴巴地念......
中午时分，养老院飘来饭菜的香气。王姐已经为七位老人理完发，手臂明显在发抖，却不肯休息。小辉的嗓子也念报纸念得发干，但他没抱怨，反而主动帮母亲收拾掉落的碎发。
小伙子，过来。最早那位轮椅老太太神秘地冲小辉招手。她从口袋里摸出几颗包装纸已经褪色的水果糖：给你吃。
小辉不好意思接，老太太却执意塞进他手心：我孙子......要是活着，也该你这么大了......
糖很硬，甜得发苦，小辉却含在嘴里舍不得嚼。他蹲在老太太轮椅旁，听她絮絮叨叨讲那些泛黄的往事，突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融化。
下午，小辉已经能熟练地帮母亲打下手了。他学会用海绵擦掉客人颈后的碎发，知道怎么扶老人坐稳，甚至能帮母亲递工具——梳子要横着递，剪刀要手柄朝外。这些细微的动作，王姐从没教过，他却无师自通地领会了。
这孩子真机灵。一位老奶奶笑眯眯地摸小辉的头，多大啦？
十六......小辉声音很小。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去学校了，心头掠过一丝苦涩。
我十六岁时，已经在纺织厂当三年学徒了。老奶奶陷入回忆，那时候啊，手指经常被纱线割出血......
小辉低头看看自己手上新磨出的茧子，突然觉得没那么疼了。
夕阳西斜时，王姐终于剪完了最后一位老人。整整一天，她只喝了几口水，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养老院的主任——一个严肃的中年男人走过来，递上一个信封。
按理说不该给现金......主任推了推眼镜，但老人们确实需要这个。以后每月来一次吧。
王姐接过信封，没有当场数，只是深深鞠了一躬。回家的路上，她的脚步明显踉跄，却坚持要去药店。
买什么？小辉问。
冻疮膏。王姐的声音沙哑，3号楼那个奶奶......手上都是裂口。
当晚，小辉第一次主动帮母亲磨剪刀。他学着王姐的样子，将磨刀布绷紧，剃刀呈三十度角，来回打磨。起初不得要领，差点割伤手指。试了几次后，竟然也磨出了锋利的刃口。
妈，你看！他兴奋地举起剃刀。
王姐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接过剃刀，用拇指试了试刃口，点点头：角度还差一点......说着握住小辉的手，带他重新磨了一遍。
这是母亲第一次教他手艺。小辉屏住呼吸，感受着王姐手掌的温度和力道。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此刻却异常灵巧，带着某种神秘的韵律。
记住......王姐的声音很轻，刀要磨利，但不能太薄。太薄容易卷刃，伤着客人......
小辉重重地点头，突然觉得手中的剃刀重若千钧。
夜深了，王姐已经睡下。小辉就着蜡烛的微光，偷偷练习打理发剪。他用捡来的废发束绑在扫把上，模仿各种剪法。剪刀在他手里还很笨拙，几次差点绞住头发。但他没放弃，咬着牙一遍遍尝试。
地下室的潮气渗入骨髓，汗水浸透了背心。小辉想起养老院那些老人浑浊的眼睛，想起他们摸着自己头时手心的温度，想起那颗甜得发苦的水果糖......剪刀突然变得听话了些。
蜡烛即将燃尽时，小辉终于剪出了一个勉强像样的齐刘海。他小心翼翼地把这束收进塑料袋，像珍藏什么宝贝。
转头看向熟睡的母亲，王姐的脸上还带着疲惫的痕迹，嘴角却有一丝几不可见的放松。小辉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在老家理发店里也是这样——忙累一整天，睡前总要摸摸他的头，说一句我儿长大了。
他轻轻吹灭蜡烛，在黑暗中无声地说：妈，我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