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木板上的阳光
那条窄巷终年潮湿,青石板缝里顽强地钻出青苔。陈旧的店铺招牌在十月的风里微微晃动,“便民超市”四个字褪了色,却依然清晰。下午三点,阳光斜斜地切过巷口,在店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秀英正低头清点货架上的香烟。四十二岁守寡后,她开了这家小店,如今儿子在大学念书,她就守着这方寸天地,看巷子里的人来人往。
风铃脆响。她抬头,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蹒跚而入。
是巷尾的刘老爹。七十六岁,独居,去年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病。他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扣子扣错了位,头发像一团蓬乱的秋草。
“我要烟。”他站在柜台前,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台面的划痕,“最贵的那种。”
秀英认得他儿子——刘建军,一个总在工地加班的中年人,每次来都满脸歉意地预付货款:“姐,我爸要是又来闹,您多包涵。”她记得建军说,医生嘱咐要控制老人的烟酒。
“老爹,建军说了,这个月烟钱超了。”秀英声音温和,像在哄孩子,“我给您冲杯蜂蜜水,好不好?”
老人的眼神浑浊,像蒙了雾的玻璃珠。他盯着秀英,重复道:“我要烟。”
“真不能卖您。”秀英转身整理货架,故意弄出哗啦啦的声响,想转移他的注意力。
老人沉默了片刻。店里的老式挂钟滴答走着,巷外传来遥远的车鸣。他突然转身,推门而出,风铃急促地响了一阵。
秀英没太在意。这样的场景每月都要上演几次。她继续清点货物,想着晚上要给儿子寄点腊肉去。
约莫一刻钟后,风铃再次剧烈摇响。秀英回头,看见刘老爹举着一块薄木板冲了进来——那是巷口装修工地废弃的层板,边缘参差不齐。
“你不卖我!”老人嘶哑地喊,挥舞着木板朝柜台冲来。
秀英猝不及防,木板带着风声扫过她的手臂。不疼,只是吓了一跳。那板子确实薄,在空中弯出可笑的弧度。
“老爹!”她抬高声音,绕过柜台。
老人还要再打,秀英一把抓住木板另一端。很轻,几乎没什么重量。她这才看清老人的手——布满老年斑,青筋凸起,正在剧烈颤抖。
“你们都不卖我烟……”老人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带着哭腔,“他们都听你的……连小卖部都听你的……”
这话没头没尾,秀英却突然明白了。在老人混乱的记忆里,她可能成了某个掌控一切、禁止他抽烟的权威形象。
对峙间,巷子里的邻居闻声赶来。开面馆的王大嫂、修鞋的赵师傅、送快递的小张……窄小的店面很快挤满了人。
“又发病了?”
“秀英没事吧?”
“快给建军打电话!”
七嘴八舌的关切声中,秀英仍握着木板的另一端。她看着眼前的老人——他眼神惶恐,像做错事的孩子被发现,嘴唇哆嗦着,却还倔强地不肯松手。
“没事没事,”秀英对众人说,“板子薄得很,跟纸片似的。”她试着放松语气,“老爹跟我闹着玩呢。”
这话让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些。王大嫂上前一步,柔声说:“刘老爹,我那儿蒸了桂花糕,甜着呢,去尝尝?”
老人不动,只是盯着秀英。
秀英轻轻松开手。木板垂落,老人踉跄了一下。就在这时,刘建军满头大汗地冲进来,工作服上还沾着水泥灰。
“爸!”他一把抱住老人,转头对秀英连声道歉,“姐,对不住,工地上……”
“不碍事。”秀英摆摆手,弯腰捡起那块木板。很轻,表面粗糙,确实伤不了人。
建军的眼眶红了:“最近病情重了,总记得三十年前的事……那会儿我娘管得严,不让他抽烟。”
秀英若有所思。她走到货架前,拿了包最便宜的烟——不是老人要的那种,但味道相近。她拆开包装,抽出一支,递到老人面前。
“老爹,烟来了。”她的声音很轻。
老人怔怔地看着那支烟,颤抖着手接过。建军想阻止,秀英用眼神制止了。
“就这一支。”她说。
老人把烟凑到鼻尖闻了闻,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那支烟他没有点燃,只是紧紧攥在手里,像攥着什么宝贝。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带着理解的叹息。王大嫂真的端来了桂花糕,赵师傅帮忙扶老人坐下,小张则麻利地收拾起被碰乱的货架。
建军付烟钱时,秀英推了回去:“算我请老爹的。”
黄昏时分,巷子恢复了平静。斜阳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秀英站在店门口,看着建军搀扶父亲慢慢走远的背影。老人手里还攥着那支烟,偶尔举起闻一闻。
她想起自己的父亲,去世前也糊涂过一阵,总把她认成早已嫁人的妹妹。那时她不懂,常为此生气落泪。现在她明白了,记忆会迷路,但情感不会。那些深植心底的渴望与恐惧,总会以某种方式表达出来——哪怕是通过一块薄薄的木板。
第二天,秀英在店门口挂了块小黑板,用彩色粉笔写上:“代保管香烟——家属可预付,每日限量。”巷子里几个有类似情况的家庭看到后,都来找她商量。
刘老爹还是常来,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秀英备了个搪瓷杯,老人来时便给他泡茶,放两块冰糖。他坐在店门口的小凳上,看巷子里人来人往,偶尔喃喃自语,秀英就应和几句。
深秋的阳光变得稀薄而珍贵。当它穿过巷子,照在那些斑驳的墙面上时,一切都变得柔和。包括记忆的裂痕,包括生活的粗粝,也包括那块曾经举起的薄木板——在时光里,它轻得如同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