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天刚蒙亮,工棚外的水泥地上落着几片被夜露打湿的竹叶。陈默蹲在样板间门口,手里捏着那张用胶带粘过又展平的图纸,指尖顺着浮雕的线条慢慢划过去。昨晚最后补上的雨丝图案还在,墨痕边缘有些发毛,但他没再动它。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把图纸卷好塞进口袋。赵铁柱已经带着两个工人在检查脚手架,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眼:“你比鸡还早。”
“验收组说十点到。”陈默走近,“地基测了吗? ”
“测三遍了。”赵铁柱从工具包里抽出鲁班尺,往墙上一靠 ,“混凝土回弹值全在合格线上,夯土墙也钻了孔取样,数据都记在本子上。”他拍了拍胸口口袋,“就等他们来盖章。”
林晓棠提着帆布包从村道走来,白大褂 下摆沾了点泥灰。她脚步没停,直接进了西侧长廊区域,仰头看了看还没刷保护层的浮雕墙面。“得赶在检测前做完。”她说,“清漆要两小时干透, 不然仪器扫出来湿度超标。 ”
陈默点头:“叫人上去,不用梯子,甪移动架。”
不到七点,两名工人已站在钢架上开始喷涂。林晓棠守在下面,手里拿着一块样板比对光泽度。风从山谷口吹进来,掀起了她的马尾,野雏菊发卡晃了晃,但她没去扶。
王德发拄着拐杖出现在工地边缘时,太阳刚爬上东边山脊。他穿了件冼得发白的蓝布衫,烟袋锅夹在腋下,没点头。走到陈默跟前,他低声问:“真按标准来,不是走个过场。”
“咱们送检的材料,每一批都有缘号。”陈默从背包里取出一叠文件,“水泥、钢筋、夯土配比,全是提前送到县实验室做过。”
王德发翻了两页,手指在某个数值上停了停。“这抗压强度,比当年大队部办公楼还高?”
“高出两层。”赵铁柱凑过来,“我们拌料时加了竹纤维,比例是试了二十多次才定下的。”
老人没接话,只把文件还回去,慢慢走到墙体边 ,伸手摸了摸表面。粗糙,但均匀,没有空鼓的虚响。他又蹲下来,盯着地基连接处看了许久。
九点半,村道上传来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一辆皮卡拐过弯道,车身上印着“县建筑工程质量检测站”几个字。车门打开,下来两个穿制服的男人,其中一个戴黑框眼镜,拎着检测仪箱。
陈默迎上去:“周工,路上还好走吗?”
“塌方清了一半,绕了条小路。”周工摘下手套,目光扫过工地,“先看主体结构。”
林晓棠立刻递上施工日志和材料报告。周工翻开第一页,眉头微动:“连养护记录都有温湿度曲线?”
“每天早晚各记一次。”她说,“持续二十八天。”
周工没说话,打开仪器开始作业。一名助手用回弹仪测试墙体硬度,另一人架起钻孔机,在指定位置取芯。赵铁柱带着工人在一旁配合,报出每一根钢筋的规格和埋深。
当仪器显示屏跳出“18.6mpa”时,周工抬头看了眼夯土墙,又低头核对国家标准表。“你们这个工艺……是自研的?”
“配方是村里老匠人留下来的,我们做了改良。”陈默指着墙体内侧的一道暗纹,“加了本地山竹粉和糯米浆,增强粘结性。”
周工蹲下身,用手电照了照切面。“内部结构密实,无明显分层。”他站起身,终于露出一点笑意,“这墙,扛得住七级地震。”
检测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期间,周工亲自爬上脚手架,查看竹艺长廊的连接节点。他敲了敲主梁,听声音判断协性,又用卡尺量了榫卯咬合深度。
“传统技法,现代标准。”他收起工具,“你们把老手艺和新规范结合得不错。”
十一点四十分,所有数据汇总完毕。周工站到临时搭起的木台前,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取出一份红头文件。
“青山村民宿项目第一阶段工程,经现场抽检,主体结构安全,材料合格,施工规范, 质量达标,予以通过。”
人群静了一瞬。
随即,不知谁喊了一声:“过了!真的过了!”
孩子们从围观的人群里冲出来,围着赵铁柱跳起来。几个中年妇女挤上前,拉着林晓棠问:“这意思是我们能住进去啦?”
“不止能住。”她笑着解释,“这是国家认可的安全建筑,以后修别的房子,也能照这个标准来。”
王德发一直站在角落,手里攥着那份检测简报。他没大声说话,也没笑,只是把纸折成一个小方块,仔细塞进贴身衣袋里。路过陈默时,他顿了顿,说:“我那本《乡村财务三十六忌》里,有一条写‘账要清,料要实’。你们做到了。”
陈默点点头:“还得继续做下去。”
人群渐渐散开,有人去拍照,有人找赵铁柱打听下一步工期。林晓棠被几位老人围住,正讲解浮雕上那些故事该怎么认。陈默站在原地,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空白纸,写下:
“青山村首验工程通过。不是奇迹,是我们一砖一瓦垒起来的。”
他合上本子,抬头看见村委会方向飘着一面彩旗,被风吹得笔直。
周工收拾完设备,临上车前叫住陈默:“你们这个项目,会被列入县里的乡村振兴示范案例。”
“谢谢。”陈默伸出手。
“别谢我。”周工握住他的手,“是你们让标准落地了。很多地方纸上合规,现场稀烂,你们不一样。”
皮卡驶出村口时,阳光正照在样板间的屋顶上。陈默转身走向工地,发现林晓棠已经不在人群里。他绕过长廊,看见她独自站在西侧墙边,仰头望着那幅还没涂保护层的浮雕。
“怎么了。”他走近。
她没回头。手指轻轻拂过雕刻中的牛铃造型。“李伯则才来了,站在这里看了十分钟,一句话没说,最后摸了摸这块金属片,走了。”
陈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阳光斜照在浮雕上,牛铃闪了一下光。
“他说这是他家老黄牛脖子上掉下来的。”林晓棠低声说,“那天暴雨,他们十几个人拉绳过河,硬是把牛拽回来了。 ”
陈默沉默片刻:“那就刻上去。”
“已经画好了。”她转头看他,“明天就开始雕。”
赵铁柱提着工具包走过来,脸上还带着没擦尽的水泥灰。“验收完了,接下来干啥?”
“清理现场,归档资料。”陈默说,“然后准备第二阶段施工图。”
“我那边有几个工人想学看结构图。”赵铁柱挠了挠头,“能不能让他们晚上来听课?”
“当然能。”林晓棠接过话,“技能培训本来就是计划中的事。”
王德发这时慢慢走过来,从怀里掏出那个折好的文件。“这份报告……我拿回家锁柜子里。”
陈默笑了:“你留着吧,村里以后每项工程,都该有这么一张纸。”
老人点点头,转身拄拐离去。背影走得不快,但很稳。
工地重新安静下来。几名工人开始收拾器械,有人搬走脚手架,有人清扫碎石。陈默把施工日志装进文件袋,抬头看了眼天空——云层薄了,阳光一片片洒在新建的屋檐上。
他朝村委会走去。桌上还摊着几份待归档的材料。验收文件的红章还没盖。他推开门,屋里没人,只有风扇在转,吹动桌上的纸页。
林晓棠跟进来时,手里抱着一叠照片。她把照片放在桌上,最上层是那张浮雕局部,牛铃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这些得存档。”她说。
陈默点头,拿起回形针固定纸张。窗外传来孩子们的笑声,他们正围着赵铁柱学怎么用水平仪。
他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写下:“质量达标不是终点,是下一个起点。”
林晓棠站在桌边,忽然伸手点了点照片一角。“这里,浮雕底部,要不要加一行小字?”
“写什么?”
“青山村村民共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