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挂在松枝上时，苦楝已经赤着脚在河滩上追野兔了。他的兽皮小褂敞着怀，露出晒成蜜色的胸膛，乱蓬蓬的黑发里沾着几根草屑——那是方才爬树掏鸟窝时蹭的。蛮族孩子们笑他是光脚的小豹子，因为他跑起来总爱弓着背，脚趾像猫爪似的蜷着，踩在卵石上悄无声息。他学什么都很快，尤其是学动物。
此刻他正举着根柳条抽打着水面，惊得成群石斑鱼窜入石缝。忽然听见对岸传来牛角号声，苦楝眼睛一亮，把柳条一扔便往回跑。他的鹿皮鞋早不知甩到了哪里，脚踝上的狼牙护符随着跑动叮当作响——那是去年狩猎节时，祭司萨满亲手给他戴上的。苦楝偷听得知，那狩猎节以前是血祭的日子，听说是祭祖先的，从九年前就改为狩猎节了，不祭祖，而是去蛮林里祭一棵树，说是祖先传承到这棵树上了。
狩猎队集结在寨门口，二十几个蛮族汉子披着黑熊皮斗篷，腰间悬着青铜弯刀。苦楝挤到最前头，仰着脖子看父亲达戈检查弓箭。把这个带上。达戈塞给他一个皮囊，里面装着酸梅干和烤麦饼。苦楝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刚换的门牙，飞快地爬上了最矮的那匹矮脚马。
队伍踏过晨露未曦的草地时，苦楝的小短腿还够不着马镫。他攥着马鬃毛，鼻尖萦绕着马汗与松脂的气味，忽然看见灌木丛里闪过团白影。是雪松狐！他兴奋地喊起来，却被身旁的叔叔笑着按住脑袋：小崽子，看好路。
日头爬到头顶时，猎犬突然狂吠起来。苦楝赶紧从马背上滑下来，学着大人的样子蹲低身子。当雄鹿的犄角刺破林冠的刹那，他看见达戈的箭矢像道黑闪电射出去。鹿群惊奔时带起的风掀乱了他的头发，苦楝却只顾着拍巴掌，蜜色的脸颊上溅着草叶上的水珠，比猎获的雄鹿眼睛还要亮。
……
日过西山，狩猎队扛着三只鹿，两只漂亮的雪松狐返程，此次收获满满，而苦楝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太开心，望着那几只双眼微阖的动物，突然感觉还是活的好些，见到死的内心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他自己也早有察觉这种去时乐归时哀的情况，曾经也有向达戈和萨满提起，二人都认为他是小孩，看不得活生生的可爱小动物丧失活力所致，一个嘱咐他要克服这种感觉，一个要他不要跟着去了，然而他们无法知晓苦楝的真实感受，这并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怜悯心，而是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
苦楝回想起那些中箭动物濒死前看自己的眼神，就不由得会打寒颤，那像一种求救的眼神，又像是一种失望的眼神，又或许是直到求救无果后绝望的眼神。苦楝能够感受到，他决定下一次尝试救救他们，毕竟达戈从小便教育苦楝一定不能见死不救，对人如此，对世上所有生灵也应如此。
一周后，部落中的食粮告急，又到了狩猎队出动的日子，这次苦楝依旧如往常一样，摆脱萨满的束缚，乐呵呵地跑进狩猎队里头，占据着最高的一匹骏马，向着不远初的蛮林发起冲锋手势。
这一次，他们的目的是蛮林中的蜚蜚猪，此猪肥大不说，而且肉质异常可口，应该是经常锻炼的缘故，很符合蛮族人喜食瘦肉的要求。
全程东跑西跑的苦楝内心早已制定好了计划，他的营救猪猪的计划。这第一步便是尽量制造动静，提醒猪猪有侵略者。只可惜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有限，加之大人们恰到好处的提醒，第一步收获甚微，就连十分敏锐的狐狸都进入了狩猎队的猎杀范围。
苦楝心里发苦，连忙在脑子里重组计划，眼珠一转，似乎打通了任督二脉，头上弯弯的呆毛突然挺了起来，连忙撒丫子边跑边说自己尿急，不一会儿脱离了狩猎队的视线范围。
见大人们等在原地，躲在树后的苦楝嘿嘿嘿地笑，他从小就比这些蛮族人的鼻子还灵，大老远就能闻到猎物的气息，因此，他总能率先发现猎物的行踪，这也是为什么狩猎队的人不赶他走的原因之一，这娃娃简直是个挂，没处罚不开挂这不傻吗？
而苦楝正是利用这一点混熟了狩猎地，在此时也追踪到了蜚蜚猪的气息。怎料那稳定飘来的气息突然乱了起来，若隐若现地慢慢彻底消失，转而是一股陌生，一股更陌生的味道。苦楝回头看了看正在磨刀擦弓的狩猎队，大声喊了一句“出不来，要久一点！”，随即暗道一句我去去就回便朝着陌生气味方向跑走了。
气息越来越浓，苦楝心中顿时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只因其中一道气息蕴藏着浓郁的暴戾之气，苦楝感到是一只为数不多的蛮林凶兽。
听到有人在呼救，苦楝更加确定了两者身份，一人一兽，一受一攻。苦楝不觉加快了脚步，抬腿的瞬间，顺手抽出了别在腿上的骨刀，双手交叉伸出，面对前方灌木丛，一敛息便冲了出去。
“快住嘴！”苦楝闭着眼从侧边钻出，大喊一声，感觉自己帅呆了。
果如他所料，正是一只体型巨大的凶兽对着一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女孩行暴虐之事，只是还没到动口的环节。
苦楝的出现没有吓到那只凶兽，反而给倒在地上的女孩吓得一哆嗦，连手中的一根细针都转向了苦楝，见到苦楝将武器向着那头凶兽，女孩这才将银针调转方向，颤颤巍巍地指着比他们两个加起来还大的凶兽脑门。
苦楝细细观察了一下一动不动的凶兽，越看越熟悉，直到看出凶兽额头上的“罗”字,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林间王霸罗罗兽啊！
苦楝想到这里顿时有些后悔了，他可是听族中长辈说过，罗罗兽可成精，口中能喷出火，凶残得很。
双方僵持了半分钟，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罗罗兽动了，晃了晃脑袋，匍匐着身子，弓着后腿，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苦楝好歹是半个狩猎队成员，当然知道这动作意味着什么，当机立断拉起地上的女孩，推了她一把，大喊一身快跑，女孩愣了一下，罗罗兽倒是不拖泥带水，直接调转兽头，往后跳出一大步，躲进了灌木丛中。而就在此时，从刚刚苦楝钻出的灌木丛中射出一支箭矢，“端”地一下插入了刚刚罗罗兽所在的地上。箭羽正是苦楝所熟知的蛮族标志，看来是狩猎队的叔叔们来了。
不出所料，灌丛中钻出二十几名蛮族汉子 ，一脸警惕地扫向四周，然后纷纷散开，将苦楝围护了起来。
“多谢诸位出手相救，可否将小女归还，我等定有重谢。”
一道老者的声音从天而降，蛮族众人抬头一望却并无一人。
“大胆人族，闯蛮林，死！”其中一个蛮族勇士朝着天空喊道，这该死的口气，蛮族人到死都不可能忘记这来自虚伪的人族。
达戈伸出一只手，示意大家伙不要乱动，但眸中早已充满杀意，轻轻挪动着脚步，往苦楝身边靠，同时以言语分散注意。
“人族！耗子！有种出来！”
“我等一直在此处啊…”
声音突然变得很近，而那人族女孩周围突然出现五个人，为首的穿着墨底金纹司命袍，脸上泛着淡淡的笑，而周围四人皆是道士装扮，不过衣裳却有些不同，一边是白道袍，另一边是黄道袍。
苦楝这才发现，女孩身上的衣着也十分讲究，尽管沾了些灰土，但也看得出来身份很不简单。就在苦楝与那为首的老者对视之际，自己一把被达戈拉入怀中，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刚刚差点着了道，那老者竟在探他的识海。
“您是头头吧，可否让老夫看看这娃娃的身子？”老者笑意未减，但此刻却诚挚许多。
“可，就怪了！”
达戈断拒，动了动肩颈。
“这样啊…”老者闭上眼长叹一声，“那要给人族一个说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