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沉重的殿门在曲应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皇帝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
齐公公这才敢小心翼翼地凑到龙榻边，看着皇帝愈发灰败的脸色，心疼地低声道：“陛下，三殿下走了，您快躺下好生歇息吧，万万不可再劳神了……”
皇帝却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齐公公枯瘦的手腕。
那手冰凉而无力，却带着一种垂死之人最后的执拗。
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帐顶繁复的蟠龙绣纹，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绝望：“齐宣……朕……朕时日无多了……这万里江山……千秋基业……该如何是好啊……”
齐公公闻言，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跪下去，声音带着哭腔：“陛下！您万万不可如此胡言乱语！您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佑！御医说了，您已见好，只要好生将养，很快便能大好了！”
皇帝艰难地摇了摇头，目光转向刚才曲应策离去的方向，颤抖地抬起手指着那空荡荡的殿门，情绪激动起来，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他……你看他……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要！就只是在这里……‘尽孝’！可是他在逼朕啊！他用他的沉默，用他的隐忍，用他那双冷冰冰的眼睛……在逼朕啊！”
齐公公连忙上前扶住皇帝颤抖的身躯，为他顺气，却不知该如何接话。
皇帝喘匀了气，脸上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容，像是在嘲笑自己，又像是在嘲笑这无奈的局势：“天下第一的暗卫，死心塌地跟了他……原本铁了心支持长平的宰相张辅林，还有他那一党的门生故旧，近日竟都悄无声息地转了风向，开始为他谏言……就连三朝元老宁远侯和那些一向明哲保身的老臣，也开始在朕面前不动声色地替他说项……朕刚下令让傅擎苍秘密组建新军，才知道他那个眼高于顶的女儿，似乎也对他青眼有加……”
皇帝越说越激动，手指死死攥着锦被：“他好大的本事！好深的心机！朕真是好奇……他到底是怎么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一点一点，把长平的人，皇后的人，甚至……甚至是朕的人，都悄无声息地划拉到自己麾下的？！朕这个儿子……朕真是小瞧了他！小瞧了他啊！”
齐公公看着皇帝痛苦的模样，只能苍白的安慰道：“陛下……自古以来，皇子党争，本是如此……历朝历代皆难免……只是……只是三皇子殿下……他藏得实在太深……”
皇帝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龙榻上，闭上眼睛，良久，才发出一声如同叹息般的轻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认命般的苍凉：“罢了……罢了……这江山……他若是真想要……便拿去吧……他确实有这个能耐，或许……或许比怀安更合适……”
齐公公屏息凝神，不敢打扰。
突然，皇帝猛地又睁开眼，那双浑浊的眼里迸射出最后一丝属于帝王的锐利与不甘，声音虽弱，却带着一丝狠决：“但是！他也别以为……能要得如此容易！”
齐公公心头一凛，躬身问道：“陛下，您的意思是？”
皇帝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意志，指令清晰而冰冷：“齐宣，朕要拟三道秘旨，你去取纸笔来！！”
齐公公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震惊之色——秘旨，其意义非同小可！他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深深躬身，声音沉稳应道：
“是！老奴遵旨！陛下稍候，老奴这便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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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正厅，往日里的欢声笑语被一种沉重压抑的气氛所取代。
谢天歌哭得梨花带雨，小巧的鼻尖通红。
她站在厅中，对面是眉头紧锁、面色凝重的谢家三个顶梁柱——父亲谢淳，大哥谢绽英，二哥谢云旗。
“爹！大哥！二哥！我也要跟你们上战场！”谢天歌带着浓重的哭腔，声音却异常执拗，“我不会拖后腿的！真的！我射箭百发百中，你们都知道的！我一定能找到机会，让那个宇文破一箭毙命！我……我打架也还行，至少能打两三个校尉！我不会给你们添乱的！”
谢淳看着女儿哭成泪人，心如刀绞，却又不得不硬起心肠，粗声粗气地呵斥道：“哭什么哭！仗还没打呢！这不是还有几日才开拔吗？把眼泪收起来！我谢家人，流血不流泪！”
可谢天歌根本听不进去，她冲上前，紧紧拉住父亲粗壮结实的手臂，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反复央求：“爹！求求你了！带我一起去吧！我不要一个人留在家里！我要跟你们在一起！”
谢绽英上前一步，语气冷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天歌，别闹。战场不是儿戏，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刀剑无眼，烽火连天，不是凭一股血气之勇就能应对的。”
谢天歌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大哥，目光里充满了倔强和不忿：“为什么？爹能去！大哥你能去！二哥也能去！为什么偏偏就我不能去？我也是谢家人！我也姓谢！”
谢云旗看着妹妹这般模样，心疼不已，放软了语气试图安抚：“天歌，听话。战场真的很辛苦，风餐露宿，日夜奔袭，不是你想的那样……而且非常危险。”
“再苦再累再危险，你们吃得，我为什么就吃不得？！”谢天歌毫不退让，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谢绽英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妹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认真，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她心里：“谢天歌！你听着！谢家男儿上战场，是为国为民，守土安邦！但更是为了你！为了你能在这皇城里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为了谢家能继续屹立不倒，成为你的依靠！你明白吗？！”
谢云旗也走上前，双手用力地按住谢天歌的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眼神郑重无比：“天歌，爹和哥哥们为天下人而战，但你要为谢家活着！只有你平安喜乐，长命百岁地好好活着，我们在前方浴血拼杀，才有意义！才有奔头！你就是我们必须要赢、必须要活着回来的理由！懂吗？”
谢天歌怔怔地看着二哥，又看看大哥和父亲，她似乎试图去理解这番话里沉甸甸的分量，可是心里的委屈和担忧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眼睛完全不受控制，泪珠掉得比刚才更凶。
她小声地、抽抽噎噎地嘀咕，像是最后无力的挣扎：“可是……我也想去……我想看着你们平安……我不想一个人等消息……我害怕……”
谢淳看着女儿这般模样，心如刀割，所有的严厉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厅堂，望向了波谲云诡的皇宫方向，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不确定的阴霾：“陛下病体沉重，龙体堪忧……我只怕朝中即将生变，暗流涌动……你的事……到底会被如何安排……爹这一走，实在是……放心不下你啊……”
这句话，像一块更重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谢天歌的心上，也让整个正厅的气氛变得更加凝滞和悲伤。
谢绽英上前一步，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声音斩钉截铁：“父亲，既然如此，那就在大军开拔之前，我们一同面圣，向陛下求一个明确的结果！无论陛下最终如何安排天歌的婚事，都必须在我们离京之前定下！不能再这样悬而不决，徒增变数！”
谢淳闻言，虎目之中精光一闪，沉吟片刻，重重一掌拍在身旁的茶几上，震得茶盏嗡嗡作响：“好！眼下局势波谲云诡，这确实是最稳妥的办法！宇文破乃夏国第一名将，此一战凶险异常，不知要耗时多久才能将其击退。若我谢家军主力远在边关，朝中无人……你姑姑在宫中，天歌在府里，便如同失去了最坚实的倚仗！届时若有人再兴风作浪，或是陛下……陛下另有考量，我们再想回头扭转局面，便是难如登天！”
谢天歌听到这里，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她猛地抓住父亲粗壮的手臂，像是受惊的小鹿，“爹！不要！我不要嫁人！不要去问陛下好不好？就像现在这样……就这样挺好的！我就在家里，哪里也不去，安安静静地等你们打完仗回来！我保证不闯祸！我真的不想……”
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日在凤藻宫，姑姑用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她属意大皇子时的情景。那种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喘不过气来的淤塞滋味，她至今记忆犹新。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未来一定要被这样“安排”，为什么不能像从前一样自由自在。
谢淳看着女儿惊慌失措的模样，心中痛惜，却不得不硬起心肠，语气沉重：“天歌，我的傻女儿，今时不同往日了！以往你小可以不谈论婚事，爹和哥哥们都在京中，自然能护你周全，任你逍遥。可如今……唉！”
谢绽英接过父亲的话，试图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天歌，你听大哥说。爹去向陛下请示，并非就一定是要立刻将你指婚给某个人，把你捆绑起来。”
谢天歌泪眼朦胧地看着大哥，眼中充满了困惑：“那……那是为了什么？”
谢淳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而深沉，带着一种为将者的决绝与一位父亲的深切期望：“是为了要一个承诺！一个陛下亲口赐予的、对天下宣告的承诺！”
“承诺？”谢天歌更加不解了，小声重复着这个词。
“对，承诺！”谢绽英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解释道，“一个‘谢家女，国之珍宝，非比寻常，其婚嫁之事，关乎国体，必得慎重，绝非可被随意指婚、用以权衡朝局之筹码’的承诺！”
谢天歌怔怔地听着父兄的话，虽然她对于朝堂博弈依旧懵懂，但却从父亲和哥哥们凝重无比的眼神和语气中，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以江山和血脉为基石的守护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