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永昌二十八年八月十三日,龙驭上宾,山河同悲。
永昌帝驾崩的消息如同沉重的阴云,笼罩了整个帝都,举国上下陷入一片哀恸。钟鸣声声,传递着国丧的讯息,皇城内外,素白一片。
八月十四,太子曲应策于灵前继皇帝位,定国号“永平”,尊嫡母谢皇后为皇太后。为彰显仁孝,新帝下旨,暂沿用永昌年号,待来年新岁方启用永平纪年,史称永平元年。
皇宫内外,目之所及皆是刺目的白,哀乐低回,王公贵胄、文武百官皆身着粗麻孝服,气氛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新帝曲应策颁布政令:国丧期间,禁止一切婚嫁、宴饮、歌舞等享乐之事。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因丧废政,尤其大雍正值与夏国交战的关键时期。故特准“以月代岁”,将原本需守制二十七个月的国殇,缩短为二十七日。二十七日后,除重要祭奠外,一切政务民生恢复如常。
在这片举国哀悼中,谢天歌最忧心的,是她的姑姑。
先帝驾崩后,姑姑的状态每况愈下,她几乎水米难进,终日守在灵前,神情恍惚,眼神空洞。
谢天歌用尽了浑身解数,说趣事、端汤药、默默陪伴,却始终无法驱散姑姑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哀戚与……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心事。眼看着姑姑日渐憔悴,谢天歌的心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疼又慌。
八月十六这日清晨,天色灰蒙。
谢天歌如同前两日一样,早早起身,换上一身素白孝衣,乌黑的发间只簪了一朵小小的白绒花,衬得那双大眼睛愈发澄澈,只是眼底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色。她正准备前往灵堂陪伴姑姑,阿莹却从身后轻声叫住了她。
“小姐,请等一下。”
谢天歌疑惑回头。
阿莹快步上前,手中捧着一个雕花精致的紫檀木小盒子,低声道:“大清早,便有人将这个交给奴婢,说是务必亲手呈给小姐。”
“给我?”谢天歌愈发疑惑,接过那精致的盒子。
她轻轻打开盒盖,里面铺着柔软的红色丝绒,丝绒之上,静静躺着一个玲珑剔透的玛瑙小瓶。
瓶身圆润可爱,色泽白玉无瑕,更奇妙的是,竟用内画技法,在瓶壁勾勒出一幅生动的北疆风光——蔚蓝的天空下白云舒卷,辽阔的草原上牛羊成群,几匹骏马悠闲漫步。最精妙处在于,蓝天绿地之间,有两个小小的身影共乘一骑,仿佛正踏着清风,走向草原深处。瓶底,以极细的笔触落款四个小字:岁岁平安。
谢天歌的目光一触及那画面和落款,眼眶骤然一热,积蓄了多日的委屈、思念、悲伤仿佛找到了决堤之口,泪水毫无征兆地扑簌簌滚落下来,滴在冰冷的玛瑙瓶上,晕开小小的水痕。
阿莹吓了一跳,慌忙掏出手绢:“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这……这是谁送来的?”
谢天歌将那小瓶紧紧攥在手心,贴在胸口,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遥远的温暖,她声音哽咽,喃喃低语:“是阿笙……是阿笙给我的……”
阿莹这才恍然大悟,她心下稍安,轻声提醒道:“小姐,这是你的生辰礼啊。”
“生辰礼?”谢天歌闻言一愣,挂着泪珠的睫毛颤了颤。
阿莹点头,“是啊,今天是八月十六,你的生辰啊!”
在这举国哀悼、愁云惨淡的日子里,连谢天歌自己都快忘了这个日子。
她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个“岁岁平安”的小瓶,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瓶子放回盒中,低声嘱咐:“阿莹,帮我千万收好它。如今是国丧期间,生辰的事……不要再提起。”
阿莹郑重地点头,将盒子紧紧抱在怀里:“嗯。”
谢天歌这才转身,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庄严肃穆的灵堂。
今日是先帝停灵的第三日,过后龙棺便要移往皇陵,择吉日安葬。
每靠近灵堂一步,周围的哀乐声、诵经声、隐隐的哭泣声便清晰一分,她心中的感伤也沉重一分。
思绪不由得飘回去年的中秋。
那时节,皇姑父精神矍铄,笑着品评她绣工蹩脚的绣帕;阿笙恰好回京,陪着她在行宫夜市闲逛,看花灯如昼;几位皇子殿下也都还其乐融融;赫连誉还大手笔地摆了螃蟹宴,大家热热闹闹地喝着桂花酿……她收到了那么多礼物,阿笙送的马、哥哥送的机关钥匙、赫连誉送的海东青“汤团”,连太皇太后都特意召她去皇国寺,请画师为她作画……一切都是那么鲜活、热闹,充满了欢声笑语。
为何仅仅一年光景,所有的一切都天翻地覆了呢?
皇姑父骤然离世,爹爹和哥哥们远在战场,阿笙也奔赴北疆险境,那个曾经仪态万方的姑姑变得如此憔悴脆弱……就连她自己,似乎也变了。
她不再像从前那般肆意玩闹,甚至可以整日整日地守在姑姑身边,安静地坐在凤藻宫偏殿的秋千上,一坐就是一个时辰,看着庭中落叶纷飞。
难道,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吗?
谢天歌如是想着,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周遭悲凉的气氛更是无孔不入,让她眼中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盈满眼眶。
她赶紧抬手擦去,暗自苦笑若是被二哥看见她如今这般爱掉眼泪,定又要笑话她是“哭包”了。
她终于走进气氛凝重的灵堂,里面早已跪满了身着缟素的宗亲。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姑姑身边的蒲团上,默默跪下。
谢天歌跪了许久,身旁的姑姑仿佛才从悠远而痛苦的思绪中缓缓回神。
她侧过头,看着身边乖巧安静的侄女,目光在她素净的小脸和发间那朵小白花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怜爱,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
她极其勉强地、几乎看不出弧度地扬了扬唇角,伸出冰冷而微颤的手,缓缓地从自己发髻上,取下了一根样式古朴却意义非凡的凤钗。然后,她动作轻柔却异常郑重地,将这根凤钗,插在了谢天歌乌黑的发间。
接着,她冰凉的手抚上谢天歌的脸颊,目光却悠悠地投向那具巨大的、象征着权力与死亡的棺椁,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这……便算是你的及笄礼了。由大雍帝后,亲自为你见证的及笄礼。天歌,记住,你永远都是我们大雍最尊贵的女儿。”
谢天歌愣愣地看着姑姑,鼻尖一酸:“姑姑……您还记得?”
皇太后微微颔首,满是慈爱与心疼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声音温柔:“傻孩子,你的生辰,姑姑自然是记得的。”
她话音刚落,目光再次缓缓移向先帝的棺椁,眸色悲凉如水,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木材,看到了那个曾经让她爱过、恨过、最终彻底心死的男人,喃喃补充道,像是在对谢天歌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他……应该也是记得的。他往日对你的那些疼爱……应不似全然作假……”
谢天歌听不懂姑姑话语深处那复杂的恩怨情仇,她只是感觉到姑姑的手冰凉得吓人,且在微微颤抖。
她心中大恸,连忙用自己温暖的双手紧紧握住姑姑的手,试图将一丝暖意传递过去,仿佛这样,就能驱散一些姑姑周身那令人心碎的悲伤与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