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藻宫 · 挽堂轩
后日便是大婚之期,凤藻宫上下早已被一片炽烈的红色淹没。各式各样的吉服、钗环、玉器、摆件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新绸缎特有的气味和一种紧绷的喜庆。
丽姑姑忙得脚不沾地,指挥着宫人清点、整理。
连近日来缠绵病榻、气息奄奄的皇太后,竟也被这氛围感染,强撑着病体起身,亲自为谢天歌查看那些她向来不擅长打点的繁琐物件。
当太后的目光落在那件明显被改制过的皇后吉服上时,指尖轻轻拂过那缩短的拖尾和简化了的纹样,心中百感交集。
曾几何时,那个如今已躺在冰冷陵墓中的男人,她的夫君,也曾这般事无巨细地为她打点过一切,将帝王的宠爱藏在每一个细微之处。那种细致入微,难以作假。他是真心爱过她的,而她,也曾用尽全力去恨过他。可如今,人已逝,恨意竟如同指间沙,渐渐流逝,留下的,是无边无际、带着苦涩的思念。
谢天歌却对眼前这片喧嚣的红海感到莫名的窒息。
她悄悄溜了出来,独自一人坐在挽堂轩庭院里的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仰头望着秋日高远却略显寂寥的天空。那即将到来的婚姻,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她喘不过气。
她问自己:陛下待我极好,甚至连吉服都按我的喜好改制了,我为何还是开心不起来?
没有答案。
丽姑姑说,每个待嫁的女儿都会迷茫慌乱,那是因为舍不得离开从小长大的家。
姑姑说,许是因为爹爹和哥哥们远在边关,不能亲眼见证她的婚礼,所以她心中郁结。
谢天歌仔细想想,觉得似乎有些道理。可为什么,心底那份沉甸甸的排斥感,却远远超过了这些理由呢?
阿莹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家一向活泼爱笑的小姐变得如此郁郁寡欢,心疼得像被针扎一样。她或许隐约知道小姐为何不开心,她知道那个答案,但那个答案,她不能说,说了又能怎样呢。
那位可是天下至高权利的皇帝陛下啊!
这时,一名宫女悄步走来,轻声禀报:“谢小姐,傅绿水小姐想见您。”
谢天歌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挑了挑眉:“傅绿水?她来做什么?” 虽觉意外,她还是点了点头,“请她进来吧。”
她从秋千上下来,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阿莹立刻懂事地端来了热茶和几样精致的点心。
不一会儿,宫女便引着傅绿水走了进来。
多日不见,她今日打扮得格外大气端庄,一身藕荷色宫装,褪去了几分将门虎女的飒爽,多了几分闺秀的沉静,只是眉眼间难掩憔悴之色。
谢天歌扬起一个客气的笑容,招呼道:“傅小姐,许久不见,请这边坐。”
傅绿水对她这份纯良的热情从心底感到排斥,眼角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厌恶,但她还是依言慢慢走到石桌对面坐下。
谢天歌为她斟了一杯茶,又将一碟自己觉得好吃的杏仁酥推到她面前,姿态随意。
傅绿水却没有丝毫客套寒暄的意思,她目光直视谢天歌,开门见山,语气冰冷如刃:“谢天歌,你根本配不上陛下。”
谢天歌一怔,捧着茶杯的手顿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凌厉、充满敌意的女子,心中了然——果然,还是因为这个。
“傅小姐,我正是因为配得上陛下,才被先皇指婚给他的呀。”谢天歌语气平静地说道。
“你…”她说得那样理所当然,傅绿水竟语塞了。
谢天歌放下茶杯,真诚道,“傅小姐,你喜欢陛下?你是不是觉得……是我挡了你和陛下两情相悦的姻缘?”
“两情相悦?” 傅绿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那个人心中何曾有过她半分位置?何来两情相悦?
谢天歌见她如此,以为是真,反而更加认真起来,澄澈的眼眸里没有半分虚假:“我和陛下的婚事,是先皇钦定。傅小姐若和陛下有情意,我……我可以去跟陛下说,立后之时,亦可同时册封贵妃。这样,也不算拆散你们。”
她是真心觉得这是个解决办法,毕竟以自己的性子,恐怕在那皇后之位上坐不长久,而傅绿水看上去似乎也比她更适合那个位置。
傅绿水闻言,却像是被羞辱了一般,猛地提高了声音,眼中怒火更盛:“谢天歌!你若不是仗着谢元帅女儿的出身,能如此轻易得到那个位置吗?我不需要你在这里摆出正宫的姿态假惺惺地装大方!我傅绿水,不稀罕!”
谢天歌轻轻叹了口气,她仿佛能理解她的愤怒,“傅小姐,那你今天来我这里,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傅绿水一番激烈的质问,仿佛重拳打在了棉花上,被谢天歌这般轻描淡写地化解,让她胸中憋闷更甚。
她来干什么?她就是不服气,不服气自己明明什么都比她强,为何却输给谢天歌。只是因为她的背后是谢家军吗?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想到些什么,一字一句地,带着恶意的快感,压低声音道:“谢家军通敌谋反的消息,你知道吗?”
“嗡”的一声,谢天歌只觉得脑袋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瞬间一片空白,“你……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傅绿水脸上终于扬起了胜利者般的微笑,带着一种残忍的得意:“原来你不知道啊?苍原战场传来消息,你们谢家军阵前异动,疑似……”
“傅绿水!”
一个冰冷彻骨的声音,如同数九寒天的冰凌,骤然从庭院入口处传来,打断了傅绿水的话。
傅绿水浑身一僵,猛地从石凳上弹了起来,只见曲应策负手而立,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
他面色阴沉如水,一双深邃的眸子里几乎凝着实质般的杀气,牢牢锁在她身上,震得她腿脚发软,慌忙跪倒在地:“参……参见陛下!”
谢天歌还处在巨大的震惊和恐慌中,她下意识地看向曲应策,眼神里充满了求助和求证。
曲应策一步一步,缓缓走向跪在地上的傅绿水。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讹传军机要事,动摇人心,是抄家灭族的死罪。傅擎苍,就是如此教养女儿的?”
傅绿水吓得浑身颤抖,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陛下恕罪!臣女……臣女只是一时气急,信口胡言,求陛下开恩!”
曲应策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他冷冷地宣判:“那便回去闭门思过,无召不得入宫!”
傅绿水如蒙大赦,又觉屈辱万分,颤声应道:“是……臣女遵旨。”
她艰难地站起身,踉跄着后退。在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她抬起泪眼,那双布满泪珠的眼睛里,依然带着刻骨的恨意,狠狠地剜了呆立原地的谢天歌一眼,这才不甘地离去。
傅绿水离去后,曲应策周身散发的冷冽气息逐渐收敛,他立刻转向一旁怔忪出神的谢天歌。
见她小脸煞白,眼神慌乱,显然是被方才的话搅得心绪不宁,他心中一紧,上前一步,双手稳稳扶住她的双臂,力道温和却不容拒绝,迫使她抬起眼来看向他。
“谢天歌。” 他唤她,声音低沉而坚定。
谢天歌猛地回过神,茫然的视线聚焦在他脸上,带着一丝无助,等待着他的解释。
“不要把她的话听进去,” 曲应策目光灼灼,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肯定,“边境军国大事,若有异常,我岂会不知?军报每日都会呈送御前,谢家军若有异动,我定是第一个知晓的人。”
这番话如同黑暗中投入的一缕光,谢天歌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她……她真的是胡说的?”
是因为她抢了她的心上人,抢了皇后之位故意胡说气她的吗。
曲应策毫不犹豫地点头,语气更加沉稳:“你就算不信我,难道还不信你自己的父亲和兄长吗?他们怎么可能做出通敌叛国之事?”
“嗯!嗯嗯!” 谢天歌用力地点头,眼眶里不受控制地涌上委屈和释然交织的泪花。
然而,心底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隐忧却如同水底的暗礁,顽固地无法散去。
方才傅绿水那副笃定、甚至带着几分同情的神情,不像是空穴来风。
她专程过来,难道就只是为了说一句轻易就能被拆穿的谎言?这不合常理。
“爹和哥哥们……真的没事吗?”
“没有。” 曲应策的回答斩钉截铁。他顿了顿,忽然更凑近了她,俊逸的脸庞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头。
“即便是他们真的有事,” 他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击在她的心坎上,“我也能处理好。相信我,相信我,好吗?”
他重复着“相信我”三个字,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迫切。
谢天歌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除了帝王的威严,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而汹涌的情绪。
她被他眼中的坚定所摄,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虽然心中那份不安并未完全消散,但他的承诺像是一道屏障,暂时挡住了最坏的猜想。
“好,” 曲应策稍稍松了口气,手上的力道也轻柔了些,缓缓放开了她,“你什么都不用想,只需安心准备后日的大婚。其他的一切,我来处理。”
“嗯。” 谢天歌再次点头,乖巧得让人心疼。
曲应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焦躁与怜惜。“前朝还有些紧急政务需要处理。”
“那……陛下去忙吧。” 谢天歌低声道。
曲应策深深地看了她几眼最终,还是决然地转身,快步离去。
然而,就在他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外的瞬间,谢天歌心中那股被强行压下的不安,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如同野火燎原般,骤然升腾起来,化作一股更加难以平复的惊悸与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