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歌蹙着眉,仔细端详着手中那张绘制精细的羊皮地图。
然而,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的皆是蜿蜒曲折的北疆文字,对她而言如同天书。
夏国和大雍都是大国,通用官话,文字也相同。就是北疆有一大部分人还是不习惯用官话和文字的。
她下意识地朝赫连誉靠近了些,伸手指着地图,仰头问道:“哪个是天工局?”
她突如其来的靠近,带着身上那熟悉的幽兰花香,瞬间扰乱了赫连誉的呼吸。
他心底猛地一悸,仿佛被羽毛轻轻搔过。
他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地图上,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精准地落在图上一处:“天工局在这里,”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带着引导的意味,“这是我们将要参加寿宴的千华殿,这是我们暂住的安彤殿。这边,是夏国皇帝议政的启运殿,那片区域是后宫妃嫔居所,而这边,则是皇子公主们的宫殿。”
他极其耐心地,一个一个指给谢天歌看,低沉醇厚的嗓音在车厢内回响。
然而,他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流连在近在咫尺的容颜上——她专注时微蹙的秀眉,长睫投下的淡淡阴影,以及面纱上方那双清澈见底、此刻写满求知欲的眸子。
只觉得心湖被她搅得波澜四起,心乱如麻,却又沉溺于这短暂靠近的美妙之中,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些。
谢天歌全然不知他心底翻腾的旖旎思绪,她的心神全被地图上的布局占据。她看得极其认真,甚至从赫连誉马车的暗格里找出一支炭笔,小心翼翼地在羊皮纸的空白处,凭借记忆和赫连誉的指点,用雍国文字做着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标记。
当她的目光最终锁定在赫连誉所指的“天工局”位置时,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一股难以抑制的急切与期盼汹涌而上,恨不得立刻飞身前往;可紧随其后的,却是隐隐的害怕与担忧。
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眸,不自觉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悲凉与水汽。
赫连誉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的情绪变化,立刻收敛了所有杂念,“谢天歌,不要心急。我们现在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为了谢云旗的安全,每一步都必须谨慎,绝不能打草惊蛇。”
谢天歌握紧了手中的地图,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缓缓点了点头,将他的话听了进去。“那位五皇子呼延乘风……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赫连誉沉吟道:“这两日恐怕很难说。但夏国皇帝寿诞正宴那天,所有皇子都必须出席,他一定会现身。”
谢天歌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深知,越是接近目标,越需要沉得住气。如今她和赫连誉身处异国皇宫,失去了强大军队的庇护,犹如深入虎穴,一旦行差踏错,引发冲突,在这守卫森严的宫苑之内必将举步维艰,更遑论救出二哥了。
“嗯,”她压下心头的焦躁,声音恢复了平静,“我会耐心的。”
马车行驶了半个时辰,便在一座装饰华丽、充满夏国风情的宫殿门前稳稳停下。车外已然传来恭敬的迎候之声:
“夏国二皇子呼延昊,代我国君父,恭迎北疆王大驾光临!”
赫连誉车驾那华丽厚重的帘幕被随行的北疆亲卫缓缓挑起。
下一刻,赫连誉那威武挺拔的身姿出现在车辕上,他从容踏下马车,玄色北疆王服衬得他身姿愈发高大,周身自然流露出的王者威仪,带着无形的压迫感,瞬间成为全场焦点。
谢天歌与阿莹紧随其后,低垂着头,亦步亦趋,姿态谦卑温顺,将贴身女婢的角色扮演得无可挑剔。
只见宫殿门前,两排身着银色铠甲的夏国王军肃然列队,气象森严。
队伍前方,站立着一位衣着尤为矜贵的男子,便是二皇子呼延昊。
夏国皇室崇尚白色,呼延昊年约三十,一身白色镶绣金边的皇子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气质沉稳。他面容周正,笑容得体,目光平和而深邃,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经过历练的成熟与稳重。
这气场……倒有几分像那个总是温润如玉、却心思周全的曲长平。
赫连誉的身量极高,他站在呼延昊面前,那种源于力量与地位的绝对自信,形成了全面的气场压制。
呼延昊却并未显露出丝毫局促,他上前一步,语气十分平和好客:“北疆王一路远来,辛苦了。夏国已为陛下备好下榻的安彤殿,今晚特设薄宴,为北疆王接风洗尘,聊表地主之谊。”
赫连誉这才微微俯身,算是回礼,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慵懒:“多谢二皇子殿下热情款待。本王这一路车马劳顿,确是有些乏了。”
呼延昊不卑不亢,依旧保持着皇子的威仪与风度,闻言便从善如流地道:“既然如此,便不多打扰北疆王休息。请先行随宫人前往安彤殿歇息!”说罢,他优雅地招了招手,立刻便有训练有素的宫人躬身趋步上前。
“北疆王陛下,请随小人前往安彤殿。”宫人声音恭敬。
赫连誉点了点头,对着呼延昊露出一抹礼貌而疏离的回应式微笑,便不再多言,负手于后,跟随引路宫人,带着谢天歌与阿莹,以及部分亲随,向着宫殿深处走去。
待到赫连誉一行人的身影缓缓消失在雕梁画栋的宫道尽头,一名心腹近侍才悄步上前,附在呼延昊耳边,语带不满地低声道:“殿下,这北疆不过一个草原小国,这新王……态度是否太过傲慢了些?”
呼延昊目光依旧望着赫连誉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缓缓摇头,语气带着告诫与清醒:“他能在那般残酷的争斗中坐上北疆王位,其心性手段,绝非寻常。切莫小觑于他,更不可与之正面冲突,以免徒生事端。”
近侍心神一凛,连忙垂首应道:“是,殿下,奴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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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誉长长的队伍,踏着铺陈在宫道上的猩红地毯,向着安彤殿迤逦而行。北疆王华盖在异域的风中猎猎作响,彰显着来客尊贵无比的身份。
恰在此时,对面宫道盈盈走来一位女子,仅带着两名贴身婢女。
她低垂着头,步履虚浮,整个人笼罩在一层灰败的失魂落魄之中,竟未察觉到前方浩荡而来的仪仗。
眼看就要与队伍前列的护卫撞上,千钧一发之际,她身后的侍女眼疾手快,慌忙将她一把拉至道旁,险险避开。
那女子被拉扯得一个踉跄,却依旧没有抬头,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已麻木。
她只当又是哪国前来贺寿的贵宾,机械般地微微俯身,算是行了个礼,姿态谦卑却毫无生气,如同一个精致的人偶,静默地恭送这支显赫的队伍通过。
然而,就在这擦身而过的瞬间——
赫连誉那双深邃锐利的眸子几不可察地眯了一下。
紧随其后的谢天歌与阿莹,更是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为之一滞!
队伍并未因这个小插曲而停留,依旧保持着威严的节奏向前行进。
待北疆王的车驾仪仗完全消失在宫道尽头,那名女子才缓缓直起身,依旧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像一缕无所依归的幽魂,沿着长长的宫道,漫无目的地继续飘荡而去,身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了无生机。
赫连誉被夏国宫人恭敬地引至安彤殿内专为帝王准备的奢华寝殿。
殿内陈设极尽华美,金器玉饰琳琅满目,熏香袅袅。
随行的亲卫与“婢女”的房间则安排在主殿两侧的耳房,便于随时听候差遣。
赫连誉挥手屏退了夏国宫人与大部分亲随,只留下谢天歌和阿莹。
他并未急于开口,而是缓步走入寝殿最深处,那里更为安静。
谢天歌和阿莹亦步亦趋地跟着,心中充满了方才的惊疑。
谢天歌眼神慌张,刚张开口,赫连誉便抬起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他微阖双目,凝神静气,以他为中心,一股无形却磅礴浩瀚的内力如同水波般悄然扩散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寝殿。
“唔……”
几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闷哼从殿内几个隐蔽的角落传来。
紧接着,便是一阵几不可闻的、衣袂摩擦的淅索声,仿佛暗处的影子被惊动,正悄无声息地迅速撤离。
不过片刻,一切重归寂静。赫连誉缓缓睁开眼睛,眸中锐光一闪而逝,他沉声道:“现在可以说了。”
谢天歌立刻上前一步,一把抓住赫连誉的胳膊,仰起头,那双露在面纱外的琥珀色眼眸亮得惊人,里面交织着震惊与慌乱:“刚才宫道上那个女子……是,是……”
赫连誉感受着她抓着自己胳膊的力道,那透过衣料传来的温热让他心头微微一悸。
他目光落在她急切的小脸上,顺着她的话,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声音低沉而清晰:“是灵安县主。你没有看错。”
“她怎么会在这里?在夏国皇宫?!”谢天歌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曾经明媚张扬、嬉戏打闹的少女模样,可方才那样行尸走肉的她,让她心头发紧。
赫连誉解释道:“雍国与夏国停战议和时,除了条款,亦有联姻之谊。夏国册封了贺兰悠然为郡主,送入大雍和亲。照例,雍国也需择一宗室女,送入夏国。”他顿了顿,看着谢天歌的眼睛,“是灵安县主……她自请入夏。”
“自请?!”谢天歌更加不解,声音不由得拔高,“她为什么要自请?”
她无法理解,那个曾经在雍国京城备受宠爱、无忧无虑的县主,为何要主动跳入这异国他乡的牢笼?
赫连誉的目光深沉,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了然,他缓缓说出了那个连他自己也仅是猜测,却觉得最接近真相的理由:
“可能……这里,离你二哥近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