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灵那三天,灵堂里外站着的全是黑。
喻辞让人把仓库里压箱底的东西翻了个遍。找出那批之前收的,还没来得及处理的旧西装。深蓝的、灰黑的,袖口全都磨得起了毛边,有的后领还塌着。
兄弟们一个个往身上套,瘦猴穿的那件袖子长过了手,只好卷了三层。裤子又短了点,露出了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裤边。
花胳膊的西装扣子掉了两颗,用别针别着,脚下却蹬着双回力球鞋,鞋边还沾着点洗不掉的泥印子。
每个人都很认真,没人笑话谁。
喻辞自己也套了件黑色中山装,是李老头年轻时的旧物。
她肩膀太窄,个头也小,整个衣服穿她身上显得垮大,可她站的笔挺,成了钉在灵堂最前面的桩子。
灵堂门口随时都站着两排人,黑西装在白灯笼底下泛着沉光。
有吊唁的人刚走到门口,两排人“唰”地鞠下躬,腰背弯得一样低,头埋得一样深,连鞠躬的幅度都像是用尺子量似的,透着股说不出的威势悲壮。
跟上次给喻辞鞠躬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上次给喻辞鞠躬时还有快有慢,这次却整齐无比。
来吊唁的人,刚到门口就被这阵仗唬得一愣。
跨过门槛,里面守着的兄弟就直起身,等人家上完香转身,又是齐刷刷地弯腰鞠躬。
有个卖菜的老太太上完香,抹着眼泪往外走,瞅着这排年轻人,愣了愣,忽然也对着他们鞠了一躬。
瘦猴手忙脚乱地摆手,却被喻辞用眼刀剜了回去。李老头以前坐院里闲聊的时候说过,“他人之敬,非为你我,乃循礼而来。受之,方为全礼,不可唐突”。
等出了门,好些老头老太站在路边嘀咕。
有个拄拐杖的老爷子敲着地面叹气:“看看人家老李,走得排场!这跟前站着的,比亲儿子还上心。”
旁边的老太太接话:“可不是嘛,穿得是旧了点,可这份心真啊!我要是走那天,能有这阵仗,闭眼都值了。”
守到后半夜,灵堂里只剩烛火噼啪响。有个小弟熬不住,脑袋一点一点往下栽,西装领口滑开,露出里面洗得发旧的红毛衣。喻辞走过去,屈起手指在他背上敲了敲。那小子猛地惊醒,手忙脚乱把领口拽好,腰杆“唰”地挺得笔直,眼睛瞪得溜圆。
这些平时做啥都总嫌费劲儿的人,这会却没一个喊累的,穿着不合身的黑西装,一步不挪地守着。
上香、添烛、给来的人引路,一招一式学着老规矩来。仿佛这样做,就能离那个总坐在小马扎上念叨“人活一世,总得有回体面”的老人,再近那么一点。
这三天里,没人哭天抢地。喻辞就一直坐在最前面,手里捏着李老头送她的那半截铅笔头。
小弟们轮流换班,有人蹲在角落给火堆添纸,有人守在门口不让闲杂人靠近,连平时最跳脱的瘦猴,都安安静静地捧着本旧书念。
那是李老头生前教他念的《三字经》,他说过“念书不是为了当官考大学,是为了让人明理知事”。
出殡前夜,喻辞看着灵前那些穿西装的小弟,忽然想起李老头说过的话:“体面不只是穿好衣服,更重要的是做事让人挑不出错。”
喻辞自觉这堆没拾掇利索的黑西装,大概是他们能给李爷最体面的样子了。
火化那天天气很好,李老头的骨灰装在个白坛子里,被女儿抱在怀里,吕老师在旁边扶着。
喻辞跟着他们去了郊外的墓地,看着那坛子被埋进土里,旁边是早已立好的墓碑,照片上的女人梳着齐耳短发,笑得温和——那是李老头已逝的妻子。
“我爸以前经常念叨,说要跟我妈葬在一块儿。”李娟蹲在墓前,把两束白菊摆好。
李娟蹲在墓前,放上两束白菊,手指轻抚过墓碑上父母的照片,低声说着:“我爸这些年,没少念叨我妈。枕头底下总压着她的照片。说以前两人都工作忙,等他走了,一定跟她埋在一块儿,好好陪陪她。”
李娟说到这顿了顿,抬手抹了下眼角,“现在好了,总算如他所愿了。”
葬礼过后,喻辞和李老头的女儿女婿一起回去收拾李老头那小屋。
吕老师扶着三岁的儿子站在李老头最喜欢的藤椅前默默流泪。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洒下几块金光。
李娟从抽屉翻出几个相册打开,里面都是些老照片,她指着一张给喻辞看:“这是我爸妈年轻时,在厂子弟校门口拍的。”
照片里的李老头还很年轻,一张脸白嫩英俊,穿着件洗白的衬衫。他的身边一个温柔女人牵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
李娟用指腹蹭了蹭照片边,猛不丁转过身,对着喻辞弯腰鞠了个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