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钦天监。
监正周云凤觉得自己的头发,这几天又白了不少。
他面前的桌案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星图和演算草稿。宣纸上的朱砂墨迹纵横交错,像一张张纠缠不清的蛛网。
这些都是为了重修历法准备的。
当今大明用的《大统历》,还是太祖爷定下的老黄历。快二百年了,节气时令早就跟天象对不上了。
去年南直隶大水,就因为历法差了两天,耽误了抢收。无数百姓一年的收成,都泡在了水里。
嘉靖陛下最近不知怎么,忽然对这事上了心。三天两头派太监来催,问新历什么时候能修好。
周云凤想骂娘。
修历法,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行的。要观测,要计算,要派人去全国各地设立观测点,统一核对。
哪一样不要钱?
可他每次派人去户部,要钱要粮,户部的那些官老爷们,就跟见了上门讨债的叫花子一样。
不是说国库空虚,就是说边关军饷紧张。
反正一句话,没钱。
周周云凤气的拿起算盘来打了几下。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像是在替他发牢骚。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正烦着,一个小吏猫着腰跑了进来,脸色比哭还难看。
“大人,宫里……宫里来人了。”
周云凤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还是来了。
一个面白无须的小太监,捏着兰花指,迈着小碎步,飘进了他的公房。
“周监正,咱家给您道喜了。”太监的声音又尖又细,听得周云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周云凤赶紧挤出笑脸,躬身行礼。“不知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别客气。”小太监用眼角瞥了瞥屋里的陈设,嘴角撇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陛下说了,重修历法,乃是上应天心,下顺民意的大好事。让你们钦天监,放开手脚去干,不必顾虑。”
周云凤听了,心里更苦了。
说得好听,不给钱,怎么放开手脚?用爱发电吗?
“陛下还说,”小太监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三个月后就是万寿节,陛下要在西苑设醮祈福。新历的初稿,最好能在万寿节前,呈上去给陛下过目。也算是个好彩头。”
周云凤的脑袋“嗡”的一声。
三个月?这哪是修历法,这是要他的老命。
“公公,这……这时间上,是不是太仓促了点?”
“哎哟,周大人。”小太监夸张地叫了一声,“这可是陛下亲自的嘱咐。您要是觉得为难,要不,您自个儿跟陛下说去?”
周云凤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跟陛下说?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当今这位主,心思难测,谁惹他不高兴,说不定明天就得去诏狱报道。
“不为难,不为难。”周云凤连连摆手,“下官一定殚精竭虑,不负圣恩。”
小太监满意地点点头,又环视了一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周云凤听。
“这钦天监,是该修修了。瞧这墙皮掉的,跟长了癣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衙门的柴房呢。”
说完,他捏着鼻子,转身走了。
周云凤僵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这哪是来传旨,这分明是来打他的脸。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看着满桌的草稿,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个穿着大明官服,却长着高鼻深目,黄发碧眼的“官老爷”,走了进来。
这是在钦天监里当差的西洋学士。一个叫安多因,一个叫柯劳斯。
他们来大明好几年了,官话说得比许多京城人都地道。平日里,就在钦天监里协助周云凤,做些测绘和计算的工作。
“周大人。”安多因先开口,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看您的脸色,似乎是遇上烦心事了?”
周云凤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还不是为了历法的事。”
他现在心乱如麻,也懒得跟这两个夷人绕圈子。
柯劳斯性格比较直率。他走上前,拿起一张草稿看了看。
“大人,这些计算,似乎很快就能结束了。”
周云凤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快有什么用?算出来,没钱去验证,还不是一堆废纸。”
安多因和柯劳斯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了然。
“大人,”安多因慢悠悠地开口,“如果说,我们能帮您解决银子的问题呢?”
周云凤猛地抬起头,像被针扎了一下,眼神锐利地盯着他。
“你什么意思?”
安多因的笑容不变,语气却十分诚恳。
“我们西洋教会,一直很敬佩中华的文明。我们愿意资助钦天监,完成这次重修历法的壮举。”
周云凤愣住了。
资助?这些红毛鬼子,会有这么好心?
“条件呢?”他不是三岁小孩,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条件很简单。”安多因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新历修成之后,在序言里,要写上我们西洋教士的贡献。”
这个条件,周云凤还能接受。毕竟人家出钱了,提一嘴也无可厚非。
“第二呢?”
安多因的笑容,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第二,我们要一份新历的完整副本,包括所有的观测数据和演算过程。我们要把它带回西洋。”
周云凤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啪”的一声,拍案而起。
“荒唐!”
他指着安多因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
“我天朝上国的历法,乃是国之重器!岂能让尔等夷人,随意窃取!”
在他看来,这跟把大明的兵防图送给瓦剌人,没什么区别。
安多因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不慌不忙地躬了躬身。
“大人息怒。知识是属于全人类的,不分国界。我们只是想学习和交流。”
“放屁!”周云凤气得连粗口都爆了出来,“你们那点狼子野心,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
他堂堂大明朝的钦天监监正,竟然要靠夷人施舍的银子,才能为朝廷办事?
还要把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拱手送人?
“此事不必再提!”周云凤一甩袖子,下了逐客令,“你们出去!”
安多因和柯劳斯也不争辩,行了个礼,默默地退了出去。
走出公房,来到院子里,柯劳斯有些担忧地开口。
“安多因,他看起来很生气。我们的提议,是不是太直接了?”
安多因看着院子里那棵枯黄的槐树,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不,柯劳斯。他不是生气,他是害怕。”
“害怕?”
“他害怕自己守不住那点可怜的骄傲。他更害怕,完不成皇帝的命令。”
安多因捡起一片落叶,在手里把玩着。
“这位周大人,就像这片叶子。秋风已经来了,他还能在树上挂多久呢?”
他转过头,看着柯劳斯,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我们不用急。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会替我们逼他的。”
“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主动来找我们。”
柯劳斯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他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心里想的却是,这个古老而庞大的帝国,就像一艘华丽却漏水的巨轮。
而他们,只是想在这艘船沉没之前,捞到几件值钱的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