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考城，对陆明远这支刚过河的队伍来说，真像是快淹死的人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总算能喘口气了，伤员有地方安置，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兄弟们也能弄口热乎饭吃。更重要的是，那个叫孟林的汉子带来的不只是考城的布防图，更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河南地面上那些憋着劲儿想反抗金国的人的心门。
消息传开，嚯，可了不得！今天这个村子的猎户头子带着几十个兄弟来投军，明天那个镇上的乡绅偷偷派人送来几车粮食，还有些在金国那边当个小官小吏的汉人，也暗地里递消息，说哪个堡寨兵少，哪段路好走。陆明远这边，一下子不再是两眼一抹黑的孤军了，好像多了无数双眼睛和耳朵。
可陆明远心里清楚，这口气喘不长。探马像走马灯一样来回跑，带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紧：完颜匡从汴梁拼凑起来的大股援军，先锋骑兵已经过了朱仙镇，离考城也就两三天的路程了。要是被他们堵在考城，那之前流的血、受的罪，可就全白费了。
“不能守，得走！还得往北打！”陆明远在刚占下来没几天的县衙大堂里，对着手下那些脸上刚有点活泛气的将领们说。他手指头戳着粗糙地图上考城北边的一个点——陈州。“拿下这里，咱们才算在汴梁东边真正扎下根，才能跟山东的李全，还有荆襄过来的刘太尉，拧成一股绳！”
没人反对。能站在这里的，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都明白停下来就是等死的道理。
休整了仅仅三天，队伍又开拔了。这回离开考城，气氛和之前逃命似的狂奔不一样了。虽然还是缺粮少药，虽然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睛里有了点光，脚步也踏实了不少。沿途时不时就有穿着破烂、但眼神热切的汉子加入队伍，或者有本地人做向导，带着他们绕过金军的哨卡，走那些不为人知的小路。
等快到陈州地界的时候，陆明远手底下的人马，不但没少，反而滚雪球似的，多了好几千。这里面有活不下去的流民，有被金人欺压狠了的庄户，更有不少是孟宗政、扈再兴那些河南义军派来接头、并入队伍的。
陈州的守军，显然没料到宋军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跟在宋军屁股后面还有那么多“附逆”的本地人。守城的金将还想靠着城墙硬扛一下，结果陆明远这边还没开始正式攻城，城里几个早就被义军策反的汉人军官，半夜里就偷偷打开了西门。宋军一拥而入，没费太大劲儿就把负隅顽抗的金兵给收拾了。陈州，又拿下了！
捷报像长了翅膀，飞向四面八方。
楚州城里，赵琰接到军报，看着上面“陈州克复”那几个字，一直紧绷着的肩膀，终于微微松弛了一点。她走到院子里，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连这淮东湿冷的空气，好像都没那么压抑了。她立刻下令，把捷报抄送各处，稳定人心，同时咬着牙，从本就紧张的库存里，又挤出一批药材和箭簇，想办法往北送。“告诉他，后方有我，让他放手去打！”她在给陆明远的回信里，只写了这么一句。
临安皇城，福宁殿里的气氛更是完全不同了。之前因为战事僵持而弥漫的那种低沉，被一股扬眉吐气的兴奋取代。赵瑗看着地图上那个代表陈州、已经被插上红色小旗的位置，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他在朝会上，声音都比平时洪亮了几分：“传旨！犒赏三军！陆明远晋枢密副使，仍兼前方招讨！告诉刘锜、吴璘，加快进度，会猎汴梁，就在今朝！”
仗打到这个份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金国在河南这片，已经是江河日下，有点撑不住架子了。完颜匡手里能打的牌越来越少，从各地调兵，不是被山东的李全缠住，就是被荆襄的刘锜挡住，好不容易凑点人想去堵陆明远，结果人家脚底下跟抹了油似的，跑得飞快，还一路走一路壮大。
眼瞅着宋军几路兵马，像几把越来越快的刀子，从东、南、西三个方向，朝着心窝子汴梁捅过来，金国朝廷里头也乱套了。以丞相胥鼎为首的一帮老臣，觉得这仗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主张赶紧跟南宋议和，哪怕多赔点钱、割点地，也得先保住汴梁，稳住阵脚。可另一帮以枢密使赤盏合喜为首的武将们不干，觉得现在认怂太丢人，主张把最后的家底押上，跟宋军在汴梁城下决一死战。
两边在朝堂上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乱飞。坐在龙椅上的金宣宗完颜珣（此处按部分历史记载，金世宗完颜雍已于前一年去世，由其孙完颜珣继位，是为金宣宗），看着底下吵成一锅粥的臣子，脑袋嗡嗡作响，脸色蜡黄，拿不定一点主意。这朝堂上的吵闹声，甚至都隐隐约约传到了汴梁的街面上，弄得城里人心惶惶，有点门路的，都开始偷偷收拾细软，准备跑路了。
兴定五年（宋嘉定十四年，公元1221年）的冬天，好像格外的冷。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中原光秃秃的田野。陆明远率领的宋军主力，经过一连串不算太艰苦的战斗，连克柘城、太康等地，终于抵达了汴梁城东南郊外的牟驼岗。
站在这片曾经是北宋皇家养骆驼的地方，已经能远远望见汴梁那巨大、沉默而又熟悉的城墙轮廓了。那一刻，很多出身北地、或者听父辈讲过旧都模样的宋军老兵，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回家了，终于他娘的看到家了！
可这家，如今却被别人占着，城门紧闭，城墙上密密麻麻站满了守军，旌旗招展，刀枪反射着冰冷的寒光。
陆明远没有贸然下令攻城。汴梁，毕竟是当了上百年的都城，城高池深，绝不是陈州、考城那种小地方能比的。他下令各部选择有利地形扎营，把汴梁围起来，但不是铁桶一样围死，而是重点封锁几个主要的城门和通道。他得等，等东面的李全，等南面的刘锜，等人马到齐，粮草备足。
等待的日子里，他也没闲着。一方面派出大量哨探，仔细侦查汴梁各段的城防，寻找薄弱点；另一方面，继续加大政治攻势，让那些投诚过来的河南义军和本地人，用箭往城里射劝降信，或者派嗓门大的士兵到城下喊话，动摇守军军心。
这法子还真有点用。围城不到半个月，汴梁城里就出了件大事。守城的一个汉人万户，叫王福的，带着手下好几千人，趁着夜里巡逻的机会，突然打开南薰门，投降了宋军！这下可好，好比在看似坚固的堤坝上扒开了一道口子，汴梁城内守军的士气，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逃跑的、偷着跟宋军联络的，越来越多。
眼看着破城在望，连一向沉得住气的陆明远，心里都忍不住有些发热。可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场谁也没料到的麻烦，悄悄找上门来了。
随着几路宋军几十万人马汇聚汴梁城外，这人吃马嚼的，加上天气寒冷，卫生条件又差，军营里开始闹起了病。一开始只是几个士兵发烧、拉肚子，军医也没太当回事，只当是普通的风寒。可没过几天，得病的人越来越多，症状也越来越重，高烧不退，上吐下泻，身上还起红点子，厉害的没两天就没了。
“瘟疫！是瘟疫！” 恐慌像瘟疫本身一样，在军营里飞速蔓延开来。
陆明远听到报告，心里咯噔一下。他立刻下令，把所有出现症状的士兵单独隔离开，又让医官们想办法。可这年头，对付这种突如其来的瘟病，哪有啥特效药？草药的效力有限，得病的人却一天比一天多。军营里开始弥漫起一股绝望的气息，比面对金军铁骑时还要让人害怕。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这个时候，后方楚州也传来坏消息。由于战线拉得太长，加上冬季运输困难，承诺送来的大批粮草，迟迟未能运到！军营里已经开始杀战马充饥了。
前有坚城未下，后有瘟疫和缺粮的双重打击，宋军的攻势，一下子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停滞了下来。刚刚因为兵临城下而高昂起来的士气，转眼间又跌落到了谷底。
陆明远站在牟驼岗的大营里，望着远处那座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的汴梁城，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疙瘩。寒风吹过他染了些霜色的鬓角，带来营地里隐隐约约的哭泣和呻吟声。
这最后，也是最难的一关，到底该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