澶州城下的短暂平静,终于在半个月后被彻底打破。
蒙古大汗显然失去了耐心,也看穿了陆明远“示弱”背后争取时间的意图。更重要的是,来自草原的补给压力与内部各部落首领求战的声音,迫使他必须尽快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他集结了超过十万的主力部队,辅以大量的攻城器械,号称三十万,浩浩荡荡,自北岸多个渡口同时发起强渡黄河的战役!
霎时间,黄河沿岸烽火连天,杀声震野。蒙古骑兵在箭矢和投石机的掩护下,乘着皮筏、小船,甚至驱赶着驮马泅渡,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宋军的南岸防线。宋军则凭借预先构筑的营垒、壕沟和箭楼,拼死抵抗,箭如雨下,滚木礌石不断砸向渡河的敌军,黄河水面上不断泛起浑浊的血色。
陆明远坐镇澶州,不断接收着来自东西两线雪花般的战报。杜杲在东线承受的压力最大,蒙古主力似乎有意从此处突破,几次有部队登岸,与宋军展开了惨烈的白刃战。赵方在西线相对稳定,但也频频告急。
“大帅!东线杜将军请求增援!登岸虏兵已过千人,我军伤亡惨重,快顶不住了!”传令兵浑身浴血,声音嘶哑。
帅府内,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所有将领的目光都集中在陆明远身上。澶州作为中路,也面临着北岸蒙古军的猛攻,兵力同样捉襟见肘。
陆明远盯着舆图,面色沉静如水。他深知,此刻若将预备队投入东线,澶州本身可能危险;若不救,东线一旦被突破,蒙古骑兵便可长驱直入,席卷江淮,整个防线将彻底崩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一匹快马驰入澶州,带来了一个更令人心惊的消息——刘整!刘整率领其叛军精锐,以及一部分蒙古最悍勇的“探马赤军”,利用其对沿河地形和小道的熟悉,竟然避开了宋军主要防线,从上游一个水势相对平缓、守备薄弱处,成功偷渡过了黄河!此刻,这支奇兵正以极快的速度,绕过交战正酣的东线主战场,直扑澶州侧后!其意图再明显不过:趁澶州兵力被正面牵制,一举端掉宋军的指挥中枢,擒杀陆明远!
“好一个刘整!果然来了!”陆明远眼中非但没有惊慌,反而闪过一丝预料之中的寒光。他等的就是这一刻!刘整急于立功,又自恃了解他陆明远,定然会行此险招。
“大帅!速调兵回防吧!澶州若失,万事皆休!”有将领急声道。
陆明远却缓缓摇头,他手指猛地点在舆图上东线激战的位置,斩钉截铁下令:“不!传令给杜杲,告诉他,本帅已将最后五千预备队交予他指挥!让他务必在一个时辰内,将登岸的虏兵全部赶下黄河!至于澶州……”他目光扫过众将,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本帅亲自来守!所有能动弹的人,包括文吏、民夫,全部上城!我们要让刘整看看,这澶州城,是不是他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
命令传出,众将皆惊。这太冒险了!但看着陆明远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无人敢再劝,只能抱拳领命,各自奔回岗位。
澶州城内,瞬间动员起来。能拿得动兵器的男丁都被分发武器,协助守城。妇孺老弱则负责搬运守城器械、照顾伤员。陆明远脱下象征统帅身份的袍服,换上了一身普通将领的札甲,手提长剑,亲自登上了面临刘整来袭方向的西城墙。
不久,地平线上烟尘大起,刘整的骑兵出现了。他们速度极快,显然是想打宋军一个措手不及。然而,当他们逼近澶州城时,却发现城头上旌旗招展,守军严阵以待,丝毫没有混乱的迹象。
刘整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望着城头那面熟悉的“陆”字大纛,以及大纛下那个虽然看不清面容、却让他感到无比熟悉和压抑的身影,脸色阴沉了下来。他原本以为,陆明远会将兵力集中于正面黄河防线,侧后必然空虚,没想到对方似乎早有准备。
“陆明远……你果然还是这般难缠。”刘整咬牙,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与忌惮。但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挥刀前指,厉声喝道:“攻城!率先登城者,赏千金,官升三级!取陆明远首级者,封万户侯!”
叛军和蒙古精骑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如同潮水般涌向澶州城墙。
惨烈的攻城战开始了。叛军架起云梯,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城头上,箭矢、石块、滚油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不断有敌军惨叫着跌落。韩震率领着陆明远仅存的亲卫队,如同救火队一般,在城头来回奔走,哪里出现险情就扑向哪里。陆明远则稳立城楼,不断下达指令,调配兵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守军最大的精神支柱。
战斗从午后一直持续到黄昏,澶州西城墙下已是尸积如山,城墙多处出现破损,守军伤亡亦十分惨重。刘整眼见久攻不下,焦躁起来,亲自督战,攻势一波猛过一波。
就在这时,东线传来消息!杜杲得到五千生力军支援后,士气大振,发动反击,终于将登岸的蒙古军全部歼灭或赶回了黄河对岸,东线危机暂时解除!
消息传到澶州,守军欢声雷动,士气大振。
而刘整听到这个消息,心顿时沉了下去。东线稳定,意味着宋军可以腾出手来支援澶州,而他,已经成了孤军深入的孤军!
就在他犹豫是否要撤军之时,澶州城门突然洞开!陆明远竟亲率城中所有还能骑马的士兵,包括他自己的亲卫,不过千余人,主动出击,发起了反冲锋!
“陆”字大纛在夕阳下猎猎作响,陆明远一马当先,白发飘拂,手中长剑闪烁着冰冷的寒光,直冲刘整的中军大旗!
“陆明远!你找死!”刘整又惊又怒,他没想到陆明远如此悍勇,在兵力绝对劣势的情况下还敢主动出击。他也被激起了凶性,挥刀迎了上去。
两位曾经的上司与部下,在这尸山血海的战场上,终于迎来了宿命般的对决。
刀剑相交,迸射出刺目的火星。陆明远年纪虽长,但武艺根基深厚,更兼一股为国为民的浩然正气,剑势沉稳凌厉。刘整正值壮年,勇力过人,刀法狠辣刁钻,招招不离陆明远要害。两人战马盘旋,厮杀在一起,周围的士兵都下意识地让开了一片空地。
“刘整!背主叛国,荼毒生灵,你可知罪!”陆明远格开对方一刀,厉声喝道。
“罪?哈哈哈!”刘整状若疯狂,“朝廷何曾给过我等武人公道?你陆明远功高盖世,不也被闲置临安,如同囚徒?我刘整只不过是想寻一条活路,一条能让我和兄弟们施展抱负的活路!何罪之有?!”
“荒谬!以百万军民之血,铺就你一己私欲之路,这便是你的活路?!”陆明远怒极,剑势更急。
就在两人激战正酣时,地面传来沉闷的震动,远处,杜杲派来的援军骑兵终于赶到!旗帜招展,马蹄如雷,直冲叛军侧翼!
刘整见大势已去,心慌意乱,刀法出现了一丝破绽。陆明远岂会放过这等机会,长剑如毒龙出洞,直刺其咽喉!刘整慌忙回刀格挡,却慢了半分,剑尖虽被挡偏,仍在其肩胛处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啊!”刘整惨叫一声,几乎坠马。他心胆俱裂,再也无心恋战,在亲兵的死命护卫下,拨转马头,向着来路狼狈逃窜。主帅一逃,叛军顿时土崩瓦解,被宋军内外夹击,杀得尸横遍野。
陆明远没有下令追击,他勒住战马,望着刘整逃遁的方向,剧烈地喘息着。夕阳的余晖照在他染血的甲胄和花白的须发上,显得悲壮而苍凉。他知道,刘整虽败,但未死,依然是心腹大患。而眼前这场惨胜,也只是暂时稳住了战线。
真正的考验,来自黄河对岸的那位蒙古大汗。击退刘整的偷袭,只是掰断了蒙古人最锋利的一根爪子,那头猛兽本身,依旧在虎视眈眈。
他抬头望向北方,黄河对岸,蒙古大营依旧连绵不绝,旌旗如云。更远的北方,真定府依旧在浴血坚守。
战争,还远未结束。而他,还必须继续战斗下去,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或者,看到黎明的曙光,真正照耀在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
澶州城下,尸横遍野,残阳如血,映照着这惨烈而悲壮的一日。陆明远调转马头,缓缓回归那座伤痕累累的城池,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仿佛承载着整个王朝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