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铮走到窗边,紫禁城的琉璃瓦在秋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辽东的寒风似乎暂时止息,但西北刮来的风沙,已带着血腥与焦糊的气息,开始弥漫在帝国的心脏。
难得的安定,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陆铮知道,他这柄归鞘的利刃,或许很快又要指向新的、更复杂的战场。
而这一次,敌人不再只是来自关外的铁骑,还有这片土地上,被饥饿和绝望逼出来的、浩浩荡荡的愤怒洪流。
……
杨鹤的招抚政策在陕西彻底破产。王嘉胤、高迎祥、张献忠等部不仅未被平息,反而在流动作战中滚雪球般壮大,并开始向山西、河南方向蔓延。
王嘉胤甚至一度兵临黄河,震动晋南!杨鹤心力交瘁,连连上疏请罪,并直言:“寇亦我赤子,迫于饥寒,铤而走险。若欲平贼,必先抚民;欲抚民,必先足食;欲足食,必先清源!” 矛头直指加征辽饷、吏治腐败、土地兼并这三大顽疾。
京师朝堂上,关于西北剿抚的争论已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忧虑。
崇祯看着陕西饥民“易子而食”的惨状绘图和杨鹤泣血的奏章,内心被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充斥。急召首辅李标、次辅钱龙锡和锦衣卫督公陆铮。
“杨鹤无能!误朕大事!”崇祯拍案怒斥,但怒火之下是深深的疲惫,“然其所言…‘清源’二字,诸卿以为如何?难道真如他所言,这遍地烽烟,皆因朕加征辽饷、官吏贪酷、豪强兼并而起?!”
李标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触及帝国根本的时刻,他必须直言:“陛下息怒。杨鹤虽有失职,然其言…切中时弊!
辽饷加征,确为燃眉之急,然层层加码,胥吏如狼,小民实不堪命!此其一。
其二,地方豪强,勾结胥吏,隐匿田亩,转嫁赋税于小户,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一遇灾荒,立成流民!
其三,吏治腐败,贪墨横行,赈灾之粮入贪官污吏之口,救命钱反成催命符!此三弊不除,纵使今日扑灭陕乱,明日他处烽烟又起!非大治本源,无以安天下!”
钱龙锡紧接着补充:“陛下,辽东暂安,此乃天赐良机!
当趁此喘息之机,痛下决心,整顿吏治,清理田赋,开源节流,方可解民倒悬,断流寇之源!
否则,边军重建耗费巨大,辽饷不减,内乱不息,朝廷将陷入内外交困、财力枯竭之绝境!”
崇祯沉默了。他并非昏君,李、钱所言,字字如刀,戳中了他心中最深的恐惧。他看向一直沉默的陆铮:“陆卿,厂卫耳目遍及天下,于田亩、赋税、吏治之弊,知之最深。你以为如何?”
陆铮缓缓出列,声音低沉却清晰:“陛下,李阁老、钱阁老所言,乃治国安邦之正论。臣掌厂卫,所见所闻,触目惊心。”
“江南膏腴之地,豪强之家,田亩隐匿十之三四者比比皆是!诡寄、飞洒、投献,手段层出不穷。
一县鱼鳞图册,竟与百年前无异,实则沧海桑田!朝廷赋税根基,已被蛀空泰半!”
“富者阡陌相连,赋税极轻;贫者无地少地,反纳重赋。
加派辽饷,更如雪上加霜。臣于北直隶暗访,有自耕农泣血言:‘田中所出,尽输官府,犹不足额,唯有鬻儿卖女,或…从贼!’”
“加之州县官吏,视钱粮为利薮。火耗、羡余、常例…名目繁多。清丈?则索贿于富户;
催科?则敲骨于贫民。赈灾钱粮,层层漂没,至灾民手中,十不存一!更有甚者,与豪强勾结,包庇隐匿,坐地分赃!”
陆铮的陈述,用冰冷的事实,为李、钱的理论做了最残酷的注脚。
乾清宫内,一片死寂。崇祯的脸色由红转白,最终化为一片铁青。他终于清晰地看到,帝国的躯体内部,腐烂到了何种程度!
这腐烂,正在源源不断地制造着流寇,吞噬着他的江山!
“诸卿…有何良策?”崇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标与钱龙锡对视一眼,知道皇帝终于被触动了。他们拿出了酝酿已久的方案,核心是两条腿走路:“臣试点清丈田亩,追缴积欠(小步快跑,避免激烈对抗):
不选矛盾最尖锐的江南或西北,而是选择相对易于掌控、勋贵势力相对薄弱的北直隶部分州县以及正在重建、需要朝廷支持的宣大总督辖区部分屯田卫所作为试点。
由户部、都察院联合派出精干御史(配合陆铮的厂卫提供情报支持和暗中保护),会同地方正直官员,重新核查鱼鳞图册,清丈土地。
重点打击“诡寄”、“飞洒”,追查被豪强隐匿的田产。
非求一蹴而就,而是重在厘清一部分田亩,增加一部分税基,追缴一部分历年积欠,同时摸索经验,震慑地方。
对清丈出的隐匿田亩,其原主若为势豪,课以重罚;若能主动申报补税,可酌情减免罚金。”
崇祯听完,点了点头,“只有如此了,爱卿放手去做吧,朕会派锦衣卫配合此事!”
“是,陛下。陛下万福金安,臣等告退。”说完,便一同退出了乾清宫。
几日后,即使是在试点地区,也遭遇了地方豪强、胥吏甚至部分低级官员的强烈抵制。
匿名恐吓信、阻挠清丈、散布谣言攻击御史、贿赂朝廷大员施压等手段层出不穷。
陆铮的厂卫在此刻发挥了关键作用,迅速锁定了几个带头闹事、背景深厚的豪强,搜集其不法证据(兼并、抗税、勾结官吏),密报崇祯。
崇祯震怒,下旨严办,几个典型被抄家流放(未处死,避免过度刺激),暂时压下了试点地区的明面反抗,但暗流汹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