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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铮听完,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轻轻放下了筷子,碗里依旧干干净净。
他站起身,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轻轻放在桌上,正好覆盖了那碗面的价钱,不多不少。
“令郎无事,稍后自会归家。” 陆铮对着惊魂未定的老胡父女说了一句,声音平淡无波,却如同惊雷炸响在老胡耳边。
说完,他转身,黑色的披风在秋风中微微扬起,带着那个沉默的随从,一步步融入了胡同更深沉的黑暗里,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老胡和小翠呆立当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爹…他…他说哥没事?”小翠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茫然。
老胡看着桌上那几枚排列得整整齐齐、冰冷光滑的铜钱,又看看陆铮消失的胡同口,只觉得一股寒意久久不散。他猛地抓起铜钱,入手冰凉刺骨。
“翠儿…咱…咱回家等!快回家!”老胡的声音都在发抖,拉着女儿就往家跑。
他们刚到家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熟悉又带着哭腔的声音:“爹!娘!我回来了!”
门被撞开,胡小栓正被焦急的母亲搂在怀里,虽然脸色苍白,头发散乱,身上衣服也有些拉扯的痕迹,但人确实囫囵个儿地回来了!
“栓子!”老胡扑过去,上下打量着儿子,“你…你真没事?他们没打你?”
“没…没有…”胡小栓惊魂未定,脸上还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爹,太…太邪门了!
我刚被锁进兵马司的号子没多久,门就开了,进来一个穿官服的大人,看着就吓人!他…他直接就把我提溜出来了!
看门的兵爷连个屁都不敢放!然后那大人把我带到门口,只说了一句‘陆大人吩咐,以后手脚干净些’,就…就把我放了!”
“陆大人?!”老胡浑身一激灵,猛地想起那黑袍客冰冷的目光和桌上那几枚冰冷的铜钱。
一个让他头皮发炸的名字瞬间冲入脑海——锦衣卫指挥使,陆铮!那个传说中能止小儿夜啼的活阎王!
原来…那个在面摊安静吃清汤面的人…竟然是他!
老胡只觉得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
他想起了自己刚才差点抄着擀面杖去找李掌柜拼命…一股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在回锦衣卫指挥使衙门的路上,夜风凛冽。陆铮步履平稳,面具下的脸毫无波澜。
“辨骨”高手低声汇报后续:“大人,查清了。墨香斋李掌柜,近来攀上了吏部文选司一个姓孙的主事的外甥。
那外甥在五城兵马司挂了个闲职。李掌柜想低价强占隔壁一间小书坊不成,便设局诬陷胡小栓偷纸,想借兵马司之手除了这碍事的学徒,再以学徒偷盗、东家损失惨重为由,压价甚至逼走隔壁。
属下已‘提醒’了那孙主事的外甥和李掌柜,他们知道分寸了。兵马司那边,也打了招呼。”
陆铮“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这种小人物间的龌龊,在他眼中如同蝼蚁争食,微不足道。
陆铮出手,与其说是怜悯那对父女,不如说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秩序维护。
在他掌控下的京城,他不允许这种低劣的构陷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哪怕是在一个不起眼的面摊旁。
一丝难以言喻的…倦怠?处理完辽东的生死博弈、朝堂的倾轧攻讦、西北的糜烂流毒、以及那如履薄冰的赋税改革…这小小的、肮脏的构陷,竟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疲惫。
在那碗清汤寡水的面汤里,在那对平凡父女绝望的哭喊中,他仿佛短暂地触摸到了一丝远离权谋与血腥的、属于“人”的烟火气。虽然冰冷,却也真实。
回到锦衣卫指挥使那座阴森肃杀的大堂,案头已堆满了新的文书:
辽东袁崇焕密报——蒙古科尔沁部有异动,似与后金使者频繁接触,疑皇太极欲再行绕道之策。
陕西洪承畴急报——高迎祥、张献忠合流,有突破潼关进入河南腹地之势!请求增兵、拨饷!
北直隶清丈御史密报——清丈遇地方豪强联合抵制,恐有官员被收买,请督公定夺!
通州新编车营——训练中发生火铳炸膛事故,伤三人,疑是工匠偷工减料或后金细作破坏…
户部毕自严诉苦——各地清丈、追缴艰难,“火耗归公”推行受阻,开源有限,而西北剿饷、辽东边饷、新军耗费日增,库银即将告罄!
每一份奏报,都代表着帝国肌体上的一道裂痕,一个随时可能爆发的危机。短暂的闲暇如同镜花水月,瞬间被这沉重的现实击碎。
陆铮走到巨大的大明舆图前,目光缓缓扫过辽东、宣大、陕西、河南、江南…最后停留在刚刚离开的那个西城小胡同,那个简陋的胡记面摊。
面具下,无人看见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抿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几乎不存在的弧度,仿佛是一声无声的叹息。
陆铮伸出手指,冰冷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河南的位置。高迎祥、张献忠…新的风暴,已经在中原腹地酝酿。
“传令,” 陆铮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与决断,回荡在空旷阴冷的大堂:
“加派‘听风’好手入河南,严密监控高、张二部动向,尤其注意其与当地土寇、溃兵有无勾结。
令北直隶清丈御史,将阻挠最甚者名单及证据速报本督。
通州车营事故,着‘辨骨’所部即刻介入,彻查!凡涉事工匠、管吏,无论何人,严审!辽东、宣大方向,侦缉力量加倍,蒙古各部动向,每日一报!”
一道道指令发出,如同冰冷的齿轮重新咬合,庞大的帝国机器在陆铮的意志下,再次沉重地运转起来。
那碗清汤面的滋味,仿佛还残留在唇齿间,带着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却迅速被这权力核心的凛冽寒风,吹得无影无踪。
陆铮知道,他短暂的、借由一个小人物窥见的“闲暇”,已然结束。
帝国的黄昏,正被内外交困的烽火,映照得更加漫长而晦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