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铮端起粗瓷碗,慢慢啜了一口苦涩的茶水,眼神平静无波。
他并未起身,只是对身旁扮作随从的亲卫统领低语了几句。
亲卫统领微微颔首,悄然离开茶棚,隐入了人群。
陆铮继续冷眼旁观。那外地掌柜最终似乎屈服了,苦着脸答应了漕帮的条件。
漕帮汉子们得意洋洋,开始指挥人卸货。
约莫一炷香后,一队穿着巡捕公服、但精气神明显不同于寻常衙役的人马,在一个面容冷峻的官员带领下,迅速来到了码头。
那官员直接走向刚才嚣张的漕帮小头目。
“张老三,又是你!”官员声音不大,却带着官威,“有人举报你等强揽生意,勒索商旅,违反《市舶漕运新规》!跟我们走一趟吧!”
那张老三脸色大变,还想争辩,却被巡捕毫不客气地按住。
他带来的那些漕帮汉子,见官差动了真格,且来的并非平日打点好的那些熟面孔,顿时气焰全消,不敢妄动。
那外地掌柜看得目瞪口呆,随即面露感激。
整个过程,陆铮始终坐在茶棚里,仿佛一个纯粹的看客。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被带走的漕帮头目,目光反而投向了漕河上往来的船只,以及更远处忙碌的龙安府方向。
几日后,总督行辕签押房。
史可法正在向陆铮汇报。
“督师,日前码头漕帮滋事一案已查明。确系以张老三为首的团伙,勾结市舶司一名底层小吏,垄断部分码头力夫生意,抬价勒索。
现已按律将张老三等人羁押,涉事小吏已革职查办。
并以此为契机,臣已下令整顿全城各码头力夫行当,引入竞争,明码标价,杜绝此类欺行霸市之行。”
陆铮微微点头,目光却落在另一份薄薄的文书上。那是亲卫系统私下呈报的更深层调查。
“宪之,你处理得很好,依法办事,正本清源。”陆铮语气平和,话锋却一转,“不过,据查,这张老三之所以如此肆无忌惮,是因为他有个远房表亲,在按察使司某佥事家中做管家。”
史可法闻言,神色一凛:“督师的意思是……?”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陆铮放下文书,语气依旧平淡,“只是告诉你,很多看似市井小民的嚣张,其根须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扎得更深。
整顿吏治,不能只看到台前的胥吏,也要留意他们身后若有若无的影子。
此事到此为止,不必深究那佥事,但……敲山震虎之意,要让他感受到。”
史可法心领神会:“下官明白。” 他知道,陆铮这是在不引起太大动荡的情况下,精准地敲打潜在的官商勾结网络。
不直接插手,却通过制度和后续的监督施加影响。
又一日,陆铮行经一处相对繁华的街市。
忽见前方一间绸缎庄前围了不少人。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正指着店掌柜的鼻子大骂:“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知道小爷是谁吗?我爹是汉中同知!我看上你这匹苏缎,是给你面子!敢不赊给我?”
那掌柜的满头大汗,作揖不止:“刘公子息怒,不是小人不赊,实在是小本经营,概不赊欠,这是东家定的规矩……”
“规矩?在这汉中城,小爷我的话就是规矩!” 那刘公子越发嚣张,抬手就要去掀柜台。
陆铮这次连脚步都未停,只是对身旁另一名亲卫低声说:“记下,汉中同知刘明远之子,当街滋事,试图强赊。
晚些时候,让王朗(布政使)‘无意中’向刘同知提及,他家公子今日之‘风采’。”
“是。”亲卫低声应道。
陆铮径直从人群外围走过,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他知道,这种纨绔子弟,与其当场教训,不如让他的父亲,那位同知大人,自己去感受那份来自顶头上司(布政使王朗)的无声压力。
这种来自体制内部、关乎前程的警告,远比当街冲突更能让这些官员管束自家子弟。
回到行辕,陆铮站在舆图前,目光深邃。
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山川城池,军队部署,更是这错综复杂的人心、盘根错节的关系、以及阳光下无处不在的阴影。
他不能事必躬亲,那会陷入细枝末节,失去统揽全局的高度。
但他可以通过建立制度、强化监督、以及这种“冷眼旁观”后精准的“隔山打牛”,潜移默化地塑造着这片土地的规则与风气。
真正的掌控,并非体现在每一次亲自出手的快意恩仇。
而在于让所有人逐渐明白,在这川陕之地,无论明暗,都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有一套规矩在运行着。
这,才是他身为川陕总督,应有的姿态和力量。
……
咸熙四年,春
春风拂过龙安山谷,带来了泥土和野花的气息,也带来了格物学堂实验场里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
赵三铁领导的“质测所”与格物学堂的学员们合作,经过无数次失败,终于基本解决了燧发机括的可靠性问题。
虽然产量依旧不高,但第一批经过严格检测、哑火率降至一成的三百支新式燧发铳,正式交付安北军最精锐的前锋营试用。
陆铮亲自到场观看试射。清脆的爆鸣声接连响起,大部分铳械成功击发。
虽然装填速度仍有待提升,但其在风雨天气下的适应性远超火绳枪。
孙应元抚摸着崭新的铳身,眼中难掩兴奋:“督师,有此利器,我安北军儿郎面对虏骑,又多三分底气!”
陆铮点头,却对身旁的格物学堂山长(负责人)和赵三铁叮嘱道:“此乃万里长征第一步,不可自满。
产能、射速、铳刺结合、乃至更轻便犀利的火炮,皆是下一步攻关之要务。
所需银钱、物料,总督府会优先保障。” 技术优势是维持军队战斗力的关键,半点松懈不得。
川南,秦墨推动设立的官市,经过数月磨合,已初具规模。
汉商带来的盐、铁器、布匹,与土人提供的药材、毛皮、山货在此交换,气氛虽不算热烈,却也秩序井然。
阿卓木嘎甚至允许秦墨带来的农学士在寨子旁开辟了一块更大的试验田,种植耐寒作物。
这一日,官市却来了几个不速之客。他们是邻近的、与阿卓部素有嫌隙的乌蒙部的人。
为首者气势汹汹,指责阿卓部“背弃祖宗,投靠汉官”,并试图抢夺阿卓部准备交易的货物,制造混乱。
秦墨得到消息,立刻带人赶到。他没有动用武力,而是站在双方中间,先用夷语对乌蒙部的人说道:“此乃朝廷设立的官市,意在让各族百姓互通有无,和睦相处。
尔等在此滋事,是想与朝廷为敌吗?” 随即,他又转向阿卓木嘎,“大头人,官市秩序,由官府维护。若有人破坏规矩,自有法度处置。”
他态度不卑不亢,既点明了官府的权威,又将维护秩序的“皮球”踢给了阿卓木嘎,考验其态度。
阿卓木嘎看着秦墨带来的少量但精悍的护卫,又想到陆铮承诺的“后盾”,权衡利弊,终于站出来,对乌蒙部的人厉声呵斥,表明维护官市的态度。
乌蒙部的人见挑事不成,悻悻退去。此事虽小,却让阿卓部进一步被绑上了官府的“战车”,也向周边部落展示了与官府合作的好处与威慑。
秦墨知道,怀柔,并非一味退让,必要时也需展露锋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