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江宁织造府邸,笼罩在一片暖金色的寂静之中。
庭院深深,金桂的细蕊无声坠落,宛如碎金,层层叠叠覆盖了蜿蜒的青石板小径,铺就出奢华而内敛的地毯。
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甘甜的冷香,沁人心脾。
西厢房的琉璃窗棂滤进柔和的天光,映照着窗边端坐的少女。
乌林珠低垂着眼睫,指尖捻着细如牛毫的银针,在月白色的素缎上轻盈游走。
银线穿梭,灵动如鱼翔浅底,不多时,几茎缠绵的并蒂莲便栩栩如生地浮现出来,含苞欲放。
乳母佳欣捧着一只缠枝莲纹黄铜暖手炉,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语气满是慈爱:“格格,歇歇眼睛吧,仔细伤了神。”
话音未落,一片枯叶被风卷着,轻轻擦过窗纸,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乌林珠的手腕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眼帘依旧低垂,识海深处却已泛起微澜。
“姐姐!乾隆老头又在梦里‘复习’啦!”
团团抱着怀里的虚拟竹笋,在意识海里兴奋地打了个滚,声音带着邀功的雀跃,“他刚批完关于黄河贪墨的折子,累得睡着了!这会儿正对着咱们荷花塘的‘录影’发呆呢,整整半盏茶功夫!”
与此同时,紫禁城·养心殿。
沉重的烛泪在蟠龙鎏金烛台下积聚成暗红色的山峦。
乾隆揉着胀痛的额角,将饱蘸朱砂的御笔重重掷于笔山之上。
奏折上“河道贪墨”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般灼着他的眼。
殿内气氛凝滞,宫人们屏息垂手,大气不敢出。
然而,眼前挥之不去的烦闷政务景象,倏然被一片浩渺水色取代——江南的荷塘,接天莲叶无穷碧,在虚空中铺展开来,清晰得纤毫毕现。
碧波荡漾间,那道茜色的身影再次浮现,轻盈地回眸,鬓边簪环轻颤,指尖托着的荷花上,晶莹的露珠正欲滴未滴,连裙袂沾上的几点泥痕,都鲜活无比。
“乌林珠……”帝王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带着奇异回响的轻叹,仿佛梦呓。
近身奉茶的太监被这声叹息惊得一颤,手中的定窑白瓷盏险些脱手,惶恐地低唤:“皇上,龙体要紧……”
幻象如烟散去。
乾隆睁开眼,眸光锐利,方才的疲惫被一种更深沉的思绪取代。
御前侍卫多林已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跪在丹墀之下,双手呈上一卷羊皮密函:“启禀皇上,江宁密报。”
羊皮卷缓缓展开,蝇头小楷密密匝匝:
西林觉罗氏乌林珠格格,年十五。
精工书画,尤擅没骨写意荷花,去岁所作《风荷举》悬于江宁文庙东壁,时人誉之。
端午龙舟竞渡,献艾草驱疫之策,行之有效,百姓感其德,私祀于燕子矶。
近闻闭门深居,修习《女诫》《内训》,婉拒多家诗社花笺邀约。
乾隆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闭门”二字,唇边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低语道:“小小年纪,倒懂得韬光养晦。”
比起那些汲汲营营、四处招摇博名的贵女,这份清醒的“知进退”,更熨帖他此刻的心意。
那荷塘精灵的身影,在心头烙印得更深了些。
西林觉罗府·演武场
“嗖!嗖!嗖!”
三支白羽箭如流星赶月,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哨音,精准地贯穿十丈之外的靶心红点,箭尾翎羽兀自震颤不止。
“珠珠!快瞧!”安巴反手将沉重的牛角弓抛给侍从,汗湿的额发贴在饱满的额角下,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捕获了猎物的海东青,他指着靶心,兴奋地喊道,“哥哥新琢磨的连珠箭法,厉害不厉害?”
“不过仗着力气大些罢了。”
略带戏谑的清朗声音响起,多隆敖从廊下的紫藤花架阴影中踱步而出,手中一卷泛黄的册子轻轻抛向乌林珠,笑道,“喏,你要的《营造法式》榫卯篇孤本,费了些功夫。”
乌林珠展颜一笑,稳稳接住书卷,入手沉甸甸的。
识海中,她清晰地感知到两年前悄然融入兄长饮食中的那两粒莹润如珠的启智丹,药力已深入骨髓,彻底打通了他们的灵窍。
安巴勇武,已是两江武试的魁首;多隆敖睿智,一份治水策论引得河道总督亲批“卓有见地,着江南试行”。
“后日我要随阿玛去龙江船厂巡查。”
多隆敖走近几步,声音忽然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郑重,“听闻……内务府有人暗中南下,似乎在查探江南待选秀女的名录虚实……”
“格格!仔细风吹着了!”
多隆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桂嬷嬷带着急切关切的呼声打断。
一件厚实的金丝锦缎斗篷带着暖意覆上乌林珠的肩头,丫鬟微雨捧着烧得暖烘烘的鎏金珐琅手炉疾步而来。
檐角的铜铃在风中清脆作响。
乌林珠微微垂首,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寒芒,心中默念:饵已布下,网该收了。
夜色深沉,乌林珠的绣阁。
缠枝莲纹的素纱宫灯将纤细的人影投映在粉墙上,光影摇曳。
丫鬟落花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支式样古朴的素银簪子埋进妆匣最底层的夹缝里,脸上带着不解与担忧:“格格,明日去寒山寺上香,真不戴老太太赏的那支赤金累丝嵌宝凤簪么?这银簪也太素净了些……”
“凤簪太过招摇。”
乌林珠坐在镜前,一边拆解着繁复的发髻,任由墨缎般的长发如瀑倾泻至腰际,一边平静地说道,“按旧例,备那件石青色妆花缎斗篷即可。”
镜面微光中,映出团团抱着竹笋乐不可支打滚的虚影。
“最后一张入梦符启动!乾隆老头今晚梦里要‘下雨’啦——”
团团兴奋地嚷嚷,“让他好好琢磨琢磨姐姐你当年故意踩进泥塘溅湿裙角那一幕,保管他魂牵梦萦十天半个月!”
烛火被轻轻吹熄。
清冷的月光越过博古架,流淌在父亲西林觉罗刚安誊抄的《金刚经》扉页上。
那个被朱砂笔狠狠勾画、墨汁如血般洇开的“嗔”字,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刺目。
两年时光流转,棋盘上的杀招悄然落下。
刚安以雷霆手段肃清了江宁官场的积弊,寒山寺那几个当年收过幻心银票的沙弥接连“暴病身亡”,远在宁古塔苦寒之地的王氏一族,也彻底消隐于北地的风雪之中。
乌林珠闭上眼。
真正的棋局,素来不闻金戈,不见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