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丹炉余烬尚温,淡金色的丹雾在石屋中盘旋三日未散。云渊指尖抚过丹炉边缘的冰裂纹,那里还残留着炼制「九转还魂丹」时失控的炽烈灵力——三天前丹成那一刻,冲天的青金色光柱撕裂青云阁护山大阵,方圆百里的惰性灵气如潮水般翻涌,连坠龙渊方向的阴云都被震散了一角。
石猛躺在铺着灵草的竹榻上,原本青黑如死灰的脸色已褪成淡粉。他胸口那道被鬼书生煞气撕裂的伤口,此刻正有淡绿色的光华流转,新肉像雨后春笋般簌簌生长。云渊将最后一片「凝神叶」碾碎,混着温水喂进他嘴里,指尖触到石猛粗糙的下巴时,对方喉结动了动,含糊地哼出半声「兄弟」。
「还没醒透,但经脉里的煞气清得差不多了。」柳知意蹲在榻边,手里捏着根从百草仙府带出来的灵草,草叶上的露珠正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石猛手背上,「只是……」她忽然抬头,那双总是蒙着水汽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云师兄,你闻见了吗?」
云渊鼻翼微动。空气中除了丹药的清苦与灵草的甜香,确实藏着一丝极淡的腥气,像雨后坟头的泥土味,又像生锈的铁剑泡在血水里。这气味三天前丹成时还没有,是昨夜开始顺着石屋的缝隙渗进来的。
「是幽冥宗的『蚀骨香』。」门外传来脚步声,苏暮雨提着食盒走进来,她青色的裙角沾着夜露,鬓边别着的银簪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用百具修士骸骨炼制的追踪香,无色无味,却能让方圆十里的幽冥教徒感知到目标方位。他们不敢直接闯青云阁,便用这东西圈住了你我。」
云渊猛地转身,视线撞进苏暮雨眼底。她的瞳孔里映着石屋梁柱上悄然蔓延的暗紫色纹路——那是蚀骨香渗入木石的痕迹,像极了幽冥宗功法里记载的「锁魂阵」雏形。
「青云阁的长老们知道吗?」他声音有些发紧。三天前丹成时,玄尘长老曾亲自来石屋查看,当时他看着九转还魂丹的眼神,与其说是欣慰,不如说是审视,像屠夫打量即将出栏的牲口。
苏暮雨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的瞬间,里面不是饭菜,而是叠着三张黄符。符纸边缘泛着焦黑,上面用朱砂画着云渊看不懂的阵法,却能感觉到其中微弱的斥力——正是克制蚀骨香的「净灵符」。「昨夜我去见了玄尘长老,他说『阁规规定,弟子私炼古丹引动异象,需先禁足思过』。」她指尖划过符纸,声音轻得像叹息,「可他没说,禁足的院子外,已经站了八位执法堂的弟子。」
柳知意忽然抓住云渊的手腕。她的手心冰凉,比石猛刚退烧时的皮肤还要冷。「百草仙府的神念说过,神农尺的生机之力,会引来两种人——想借它续命的,和怕它坏了规矩的。」她望着石屋窗棂外那片被阴云遮住的天空,忽然喃喃道,「就像当年……守着归墟海眼的先祖,既怕魔物出来,又怕正道的人抢封印的法子。」
云渊的心沉了下去。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那里还残留着炼制九转还魂丹时,神农尺虚影传来的温热。当时为了压制石猛体内的煞气,他几乎耗尽了玉佩里储存的生机,此刻再想引动尺影,只觉得丹田内空荡荡的,像被掏走了一块血肉。
「石大哥还需要静养七日。」他指尖按在石猛的脉搏上,感受着那股从微弱到沉稳的跳动,「这七日里,不能再让他受半点惊扰。」
苏暮雨忽然起身,走到石屋角落的铜镜前。镜面蒙着层灰,映出她素净的侧脸。「我父亲曾说,天枢院的人最擅长做两件事:把好处说成大义,把算计裹成规矩。」她用指腹擦去镜上的灰,露出后面刻着的云纹——那是琅琊云氏的族徽,「他们现在不动你,一是怕逼急了,你毁了神农尺的线索;二是在等天枢院本部的命令。」
「等命令?」
「丹成异象惊动的不只是幽冥宗。」苏暮雨转过身,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我昨夜在执法堂外听到,玄尘长老的传讯符里提到了『丹元大会』。他们想把你当成一件『奇货』,送去京华给那些大人物过目。」
云渊想起初入青云阁时,那些弟子指着他「空谷幽兰」灵根窃笑的模样。那时他们说他是「废物灵根」,连最基础的《青云诀》都练不顺;可现在,就因为他炼出了古丹,握有神农尺的线索,便成了他们可以交易的「奇货」。
「那幽冥宗呢?」柳知意忽然问。她不知何时将那根灵草缠在了手指上,草叶绕着她的指尖转了三圈,竟开出朵米粒大的白花。
「血屠子的命令,昨夜已传到青云阁外围。」苏暮雨从袖中取出片黑色的羽毛,羽尖泛着金属般的光泽,「这是幽冥宗『黑鸦卫』的信物,我在禁足的院子墙外捡到的。上面的煞气很重,比鬼书生的修为至少高三个境界。」
云渊接过那片羽毛,只觉得指尖像被冰锥刺了下,一股阴冷的气息顺着经脉往上爬。他猛地运力,将那股气息逼回羽毛上,却见羽片边缘瞬间凝结出层白霜,簌簌落在地上,化成几缕黑烟。
「是血屠子的『玄阴煞』。」他想起百草仙府残卷里的记载,这种煞气需以自身精血喂养,练到深处,触物即腐,「他没亲自来,是在等我们自投罗网。」
石猛忽然哼了声,眉头皱成个疙瘩。云渊连忙俯身,见他嘴唇翕动,像是在说什么。凑近些,才听清那含混的音节:「别……别信……那些长老……」
原来他没完全昏迷。云渊心里一暖,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放心,我明白。」
石猛似乎松了口气,眉头缓缓舒展,又沉沉睡了过去。
这时,石屋的门被轻轻敲响了。三下,不急不缓,像是怕惊扰了里面的人。
苏暮雨与云渊对视一眼,后者迅速将那片黑鸦羽毛收进怀里,柳知意则不动声色地挡在了石猛的竹榻前。
「云师弟在吗?」门外传来个苍老的声音,是青云阁的管事长老,姓周,平时负责分发丹药,对弟子们向来和颜悦色。
云渊整了整衣襟,走过去拉开门。周长老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个锦盒,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却比平时深了些。「恭喜云师弟炼出九转还魂丹,救回石师弟性命,真是大功一件。」他将锦盒往前递了递,「这是玄尘长老赏的『聚灵散』,说是助你恢复灵力的。」
云渊看着那锦盒。盒子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做的,边角镶着银,一看就价值不菲。但他闻到了,锦盒缝隙里透出的,除了聚灵散的药香,还有一丝极淡的甜腻——那是「锁灵草」的味道,混入丹药里,能暂时提升灵力,却会让修士在三日内无法动用本命神通。
「长老客气了。」云渊没有接锦盒,「弟子修为低微,不敢领受这么贵重的赏赐。况且石大哥还需照料,弟子恐怕分身乏术。」
周长老脸上的笑僵了下,随即又化开:「师弟这是哪里话?玄尘长老说了,你为宗门争光,这点赏赐算什么?再说……」他压低声音,凑近了些,气息喷在云渊耳边,「长老还说,让你今日午后去他院里一趟,有要事相商——关于你日后在青云阁的前程。」
云渊看着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急切,忽然明白了。周长老不是来送赏赐的,是来探他的底,看他是否愿意乖乖听话。
「多谢长老转告。」云渊微微欠身,「若石大哥情况稳定,弟子午后自会去拜见玄尘长老。」
周长老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将锦盒塞到云渊怀里:「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他又看了眼石屋里面,目光在柳知意和苏暮雨身上转了圈,才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石板路上敲出沉闷的回响,像在倒计时。
云渊关上门,将锦盒扔在桌上。「锁灵草。」他冷声道,「他们想先废了我的神通,再把我交出去。」
苏暮雨拿起锦盒,打开看了眼,又迅速合上:「聚灵散是真的,锁灵草的量也不多,看来他们还不想把事情做绝——至少现在不想。」
「因为他们还没拿到确切的命令。」云渊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外面的院子里,两个执法堂弟子正背对着石屋站着,手里的长剑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而院墙之外,隐约能看到几抹黑色的影子在树林里晃动,像潜伏的狼。
「午后去玄尘长老院里,怕是凶多吉少。」柳知意忽然说。她不知何时走到了云渊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院外,「那些黑色的影子里,有三个身上带着和鬼书生一样的煞气,但更强。」
云渊沉默着。他知道柳知意的感知比自己敏锐,尤其是对阴邪之物。
「我替你去。」苏暮雨忽然开口。她将那三张净灵符分递给云渊和柳知意,「我是琅琊云氏的人,玄尘长老不敢对我怎么样。我去拖住他们,你趁机带着石大哥走。」
「不行。」云渊立刻否决,「你身份特殊,天枢院的人本就想利用你联姻,若是落在他们手里……」
「总比你落在他们手里强。」苏暮雨打断他,眼底闪过一丝倔强,「你忘了在坠龙渊外,是谁引开墟兽让你脱身的?我擅长阵法,就算被困住,也能撑到你们走远。」
柳知意忽然拉了拉云渊的袖子。「我知道有条路。」她指着石屋墙角的地面,那里的石板比别处松动些,「是我之前找灵草时发现的,通往后山的断崖,很少有人去。」
云渊低头看着那块石板,又看了看竹榻上沉睡的石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逃吗?可石猛还不能动,他若是走了,苏暮雨和柳知意怎么办?留下来?等待他的,恐怕是被软禁,被当成筹码送去京华,甚至可能被天枢院用来引诱幽冥宗,成为两派争斗的牺牲品。
他忽然想起老药师临终前的样子。那时老人躺在破庙里,咳着血说:「渊儿,这世道啊,看着是黑的,其实缝里藏着光。可光这东西,得有人护着,才不会被风吹灭。」
当时他不懂,只知道守着老人,守着那片药圃。可现在他懂了——石猛是光,苏暮雨和柳知意是光,甚至那些在坊市里挣扎求生的散修、凡人,都是这末世里的光。他不能让这些光,灭在自己手里。
「午后我去见玄尘长老。」云渊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股韧劲,「你们俩留在这里,看好石大哥。」
苏暮雨急了:「你疯了?那分明是陷阱!」
「是陷阱,才更要去。」云渊拿起桌上的聚灵散锦盒,打开,将里面的药粉倒在手心。锁灵草的甜腻气息扑面而来,他却笑了笑,「他们想让我听话,我偏要让他们觉得,我还能听话。」
他将药粉凑近鼻尖,深吸了一口。灵力果然瞬间涌了上来,像温水漫过干涸的河床,但丹田深处却传来一丝滞涩——锁灵草的药性开始发作了。
「你要做什么?」柳知意睁大眼睛。
「做个『识时务』的弟子。」云渊将空锦盒放回桌上,拍了拍手,「玄尘长老不是想知道神农尺的秘密吗?我就『告诉』他一些。一些……能让他暂时放心,又足够牵制住他们的『秘密』。」
苏暮雨看着他眼底的光,忽然明白了。「你想拖延时间?」
「不止。」云渊走到石猛榻前,轻轻将他露在外面的手放进被子里,「我要让他们觉得,我离不开青云阁,离不开他们的『庇护』。这样,他们才不会立刻对石大哥和你们动手。」
他转身看向窗外,院外的执法堂弟子还在站岗,树林里的黑影也没动。但云渊知道,这些都是表象。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暗流汹涌,只等一个契机,便会掀起滔天巨浪。
「午后,我去会会这位玄尘长老。」他低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口的玉佩——那里,神农尺的虚影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决心,微微发烫。
药香还在石屋里弥漫,只是不知从何时起,那清苦的香气里,已悄悄凝起了冰冷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