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排污处理厂被远远甩在身后,如同一个巨大而肮脏的伤疤,逐渐隐没在城市边缘的黑暗中。
队伍在“幽影”的引领下,穿行于迷宫般的后巷、废弃的厂区、以及地下管网的交错节点。
城市的脉搏在头顶轰鸣——悬浮车流的嗡鸣、巨型广告牌全息投影切换时的电流嘶响、远处娱乐区传来的失真音乐碎片——这一切构成了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喧嚣之网。
但穿行其下的众人,却仿佛行走在另一个维度,与那光鲜亮丽的表层世界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匿形”的力量似乎恢复了一些,那扭曲的光影如同轻纱,笼罩着队伍,将他们与无处不在的公共监控摄像头、以及可能存在的残留生物信号扫描隔离开来。
新生的EVE系统似乎并未将资源优先用于追踪他们这群“异常”,但长期的谨慎已成本能。
最终,“幽影”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堆满废弃工业压缩包的死巷尽头停下。
她手指在某块看似浑然一体的锈蚀金属壁板上快速敲击了一串复杂的序列。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壁板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入口,里面透出昏黄的光线和一股混合着消毒水、机油、以及陈旧书籍纸张的味道。
安全屋。
众多秘密基地之一。
“堡垒”率先弯腰进入,小心地将随安和林野安置在屋内两张铺着洁净白布的简易医疗床上。
“枢机”的轮椅无声滑入,快速链接上床边的监测设备,细小的探针再次连接到两人的太阳穴和手腕。
“生命体征稳定。林野大脑活动有复苏迹象,但仍处于深度修复性休眠。随安……皮质活跃度极低,但边缘系统与脑干活动……趋于平稳。崩溃周期似乎中断了。”
“枢机”汇报着,电子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
屋内陈设简陋却实用。
架子上堆放着各种改装工具、电子元件、应急食品和医疗物资。
墙壁上贴着泛黄的城市地图与错综复杂的网络节点图。
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勉强压过外面巷子里偶尔传来的野猫嘶叫和垃圾翻倒声。
“博士”几乎是瘫倒在一张堆满杂物的椅子上,抱着他那屏幕碎裂的平板,眼神发直,嘴里依旧无意识地念叨着:“变量……不可测因素……情感熵……”他的理论大厦在目睹了“嬗变”奇观后彻底崩塌又重组,显然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消化。
“幽影”检查完入口机关后,便如同真正的影子般蜷缩进房间最阴暗的角落,呼吸轻微得几乎不存在,只有偶尔扫过众人的、如同夜行动物般警惕的目光,显示着她的存在。
“匿形”的光影在屋内缓缓流动,最终停留在随安和林野的床铺之间,那高频嗡鸣声变得极其微弱,仿佛一种无形的守护力场,隔绝着外界可能存在的最后一丝干扰。
江烁扶着顾星澜坐在一张相对干净的垫子上,从架子上拿下水和营养膏,递给她。
两人沉默地补充着几乎耗尽的体力,动作机械而疲惫。
顾星澜小口啜着水,目光却无法从随安苍白的脸上移开。
他安静地躺着,呼吸均匀,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眉宇间那深刻的痛苦和绝望纹路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稍稍抚平了些许。
她手腕上,采撷环散发着柔和的乳白色光晕,显示着【关切-70,疲惫-85】。
没有新的建议弹出,只是安静地陪伴着她的情绪。
这种沉默的“支持”,陌生却让人莫名心安。
江烁吃完营养膏,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闭上眼。
他的大脑依旧如同烧灼过的荒原,阵阵抽痛,但强大的意志力强迫自己进入一种低功耗的复盘状态。
最终观测的每一个细节,信息奇点的每一次波动,那两个致命选项背后的逻辑链,以及最后那孤注一掷的“写入”操作……在他意识中一帧帧缓慢回放。
成功了。
但成功的代价和后续影响,仍需评估。
零号……它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它预见到了这一切吗?
寂静在安全屋内蔓延,只有医疗设备轻微的滴滴声和空气循环的噪音。
不知过了多久——
一声极其轻微、沙哑的呻吟打破了寂静。
来自林野的床铺。
所有人瞬间被惊醒,目光齐刷刷投去。
只见林野的眉头紧紧皱起,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转动,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模糊的气音。
他放在身侧的手指蜷缩起来,无意识地抓挠着床单。
“枢机”立刻加大监测力度:“神经活动显着增强!意识正在尝试突破休眠状态!逆向破解本能仍在活跃,他在无意识对抗某种……深层残留锁死协议……”
江烁立刻走到床边,沉声道:“林野?能听到吗?”
林野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电流击中。
他的眼睛骤然睁开!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锐利和不羁,只剩下极致的疲惫、深陷梦魇后的茫然,以及一种仿佛刚刚徒手撕裂了无数钢铁荆棘的破碎感。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涣散地扫过天花板,然后艰难地、一点点地转向江烁。
“……烁……”他嘶哑地挤出一点声音,喉咙如同砂纸摩擦,“……吵……死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江烁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
还能抱怨,说明核心意识还在。
“什么吵?”
江烁顺着他的话问,声音放缓。
“……脑子里……”
林野的眼神依旧涣散,带着痛苦和困惑。
“……那些……锁……那些墙……一直在响……拆不完……烦……”
他断断续续地描述着,显然还无法清晰思考。
但众人都明白了——即使在昏迷中,他那逆向破解的本能也在持续工作,对抗着EVE系统深层的防御机制和最后观测时遇到的壁垒。
这几乎是一种精神上的酷刑。
顾星澜也走了过来,眼中充满担忧,轻轻将一杯水凑到林野唇边。
林野就着她的手,贪婪地啜吸了几小口,咳嗽起来,眼神却稍微清明了些许。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过屋内的众人,扫过角落里的“幽影”和“匿形”,最终落在旁边床上依旧沉睡的随安身上。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安仔……?”
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急切,“他……?”
“他没事。”
江烁按住他想挣扎起来的肩膀,“比你醒得早一点,又睡了。”
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随安的状态远非“睡了”那么简单,但此刻没必要刺激刚苏醒的林野。
林野似乎松了口气,脱力地躺了回去,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仿佛仅仅是刚才那一点动作和情绪波动就耗尽了他刚积聚起的所有力气。
“……最后……怎么样了?”
他闭着眼,声音微弱地问,“那堵墙……选项……我们……输了吗?”
屋内一片寂静。
江烁沉默了几秒,缓缓开口:“我们没有输。”
他言简意赅地将最后观测的结果——“嬗变”协议的执行、系统的静默转变——告知了林野。
林野静静地听着,没有睁眼,只有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又再次握紧。
当江烁说完后,他良久没有出声。
就在众人以为他又昏睡过去时,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沙哑语气,低声说:
“……嬗变?”
他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在咀嚼其背后代表的、近乎奇迹的含义。
“……所以……”他顿了顿,似乎在艰难地组织着思绪和词汇,“……我们……把那见鬼的……情绪经济……给……‘优化’了?”
他用了一个极其技术化、甚至带点黑色幽默的词。
角落里的“博士”猛地抬起头,像是被这个词点亮了某根神经:“优化!精妙的概括!不是毁灭,不是重置,是算法层面的道德注入!是价值函数的重新定义!”
江烁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算是默认。
林野缓缓睁开眼,目光依旧疲惫,却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属于他本人的、桀骜不驯的光。
“……牛逼。”
他吐出两个字的评价,然后再次闭上眼睛,几乎是下一秒,呼吸就变得深沉而均匀,陷入了真正的、修复性的睡眠。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但气氛已然不同。
林野的苏醒,像是一点火星,落入了沉寂的余烬之中。
虽然微弱,却真切地预示着,灰烬之下,仍有温度与光芒。
希望,如同地底深处那悄然发芽的种子,终于在这间藏于城市血管末梢的安全屋内,露出了第一丝稚嫩却顽强的绿意。
长夜仍未过去,但黎明,已可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