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里的警灯像被揉碎的星子,在阿杰视网膜上投下刺目的光斑。
他踩下刹车的瞬间,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三辆黑车从巷口窜出时带起的水浪,正顺着车门缝隙往他裤脚里钻。
熄火,双手抱头!扩音器的声音裹着雨珠砸在车窗上。
阿杰盯着后视镜里逼近的便衣,喉结动了动。
女儿画的太阳便签还贴在前挡,被雨水泡得软塌塌的,像朵快蔫了的向日葵。
他想起今早护士站的催款单,还差二十万的红笔字洇在纸上,和女儿手术同意书上的签名重叠在一起。
手指在钥匙上停顿两秒,他按下熄火键。
推开车门时,雨水顺着帽檐灌进衣领,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举高的双手在发抖,却举得比任何一次给韩明远搬货时都直——那些被他埋在西郊荒地的,此刻正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脊梁骨。
配合得挺利索啊。王警官扯下淋湿的帽檐,雨水顺着他络腮胡往下淌,韩明远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阿杰抬头,雨水糊住睫毛。
他看见王警官警服第二颗纽扣松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和十年前在局里见过的陆昭父亲一样,老刑警的衣服总带着股皂角混着烟草的味道。我女儿下周手术。他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齿轮,韩明远说凑不够钱,就把我女儿推进太平间。
王警官的手顿在半空。
远处警笛由远及近,盖过了雨打树叶的沙沙声。
审讯室的白炽灯白得刺眼,阿杰盯着桌面的反光,那上面浮着自己扭曲的脸。
他记得韩明远办公室也有这种灯,每次被叫去,灯光就像手术刀似的划得人睁不开眼——上回老周就是在这样的灯光下,被塞进了运尸车。
姓名?记录员的钢笔尖戳在纸上,职业?
阿杰没动。
他数着墙上挂钟的秒针,一下,两下,第三下时,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了。
陆昭带着股冷湿的水汽进来,胸袋上的旧警徽闪了闪——那是他父亲的,阿杰在韩明远的秘密电脑里见过照片,陆振华牺牲那晚,警徽被血浸透了。
王队。陆昭把保温杯放在桌上,杯壁还凝着水珠,他不是来填表格的。
王警官把案卷往桌上一摔,震得阿杰肩膀颤了颤:不说清楚仓库暗房的事,你女儿手术费?
我看你先准备牢饭吧!
他要的是保命符。陆昭拉过椅子坐下,身体前倾,视线像根细针戳进阿杰瞳孔,你昨晚往幼儿园跑了三趟,在保安室借了三次热水,对吧?阿杰的手指猛地抠住椅沿——他确实去给女儿送了热牛奶,保安室的老张还拍了拍他肩膀说当爹的不容易。
你摸过女儿的小手套,陆昭的声音放轻,像在哄受了惊的孩子,粉色毛线,指尖磨破了个洞。
她昨天在滑梯上摔了,膝盖贴了卡通创可贴。阿杰的喉结滚动着,眼眶突然发酸——这些细节,连孩子妈都没注意到。
韩明远让你今晚送的不是货,是替死鬼的命。陆昭敲了敲桌面,仓库暗房的监控,三天前就被他换成了循环录像。
你以为松木板后面藏的是手术记录?他笑了笑,那是他给你准备的死亡证明。
阿杰的手指开始无意识敲击桌面,嗒,嗒,嗒,频率越来越快。
他想起今早韩明远秘书递来的信封,里面除了十万现金,还有张照片——女儿在幼儿园玩秋千,背后站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事情办完,再加十万。秘书的指甲涂着腥红的甲油,办不完...老张头的女儿上个月是不是刚考上大学?
你昨天在便利店买了盒创可贴。陆昭突然说,草莓味的,你女儿很喜欢。阿杰的敲击声猛地顿住——他确实在收银台犹豫了十分钟,最后选了草莓味,因为女儿说像。
韩明远的人跟踪你三天了。陆昭往前再凑半寸,你今早去医院,楼梯间有个穿黑外套的,手机摄像头一直对着你。
刚才来局里的路上,那辆银色SUV在第三个路口调头了。阿杰的额头沁出冷汗,后颈的凉意顺着脊椎往上爬——他确实看见过那辆SUV,车标被雨水洗得发亮,像双盯着他的眼睛。
你想活着看女儿拆手术成功的喜糖。陆昭的声音突然沉下来,但你知道,韩明远的字典里,没有两个字。
阿杰的手指停在半空,指节泛白。
他望着陆昭胸袋上的旧警徽,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陆振华追着个穿白大褂的身影冲进巷口,最后被抬出来时,警徽上的血还没干。
而韩明远,就是当年那个白大褂的实习生。
我要见我女儿。阿杰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们得保证她安全。
陆昭没说话,只是推过桌上的保温杯。
阿杰这才发现,杯身还温着,飘出淡淡的红枣味——和他给女儿冲牛奶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审讯室的挂钟敲响第八下时,阿杰的手指又开始敲击桌面。
这次的节奏慢了,像是在数什么。
他望着陆昭胸袋上的警徽,突然开口:三年前...老周的运尸车,是我开的。
王警官的钢笔地掉在地上。
陆昭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十年前父亲办公室里,那台总也修不好的老电扇。
阿杰的声音低了下去,混着雨声钻进每个人耳朵:还有去年冬天,码头那批...货。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韩明远说,只要我听话,就给我女儿凑手术费。
可现在...
现在他要你当最后一颗棋子。陆昭替他说完,目光像把刀,说下去,你知道的,远不止这些。
阿杰望着墙上的监控摄像头,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女儿画的太阳,想起手术同意书上的签名,想起韩明远办公室那盏白得刺眼的灯。
最终,他低头看向自己发抖的手,轻声说:我...我帮他埋过七个人。
审讯室里静得能听见雨水顺着窗沿滴落的声音。
王警官的呼吸声突然粗重起来,记录员的钢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
陆昭的手指轻轻搭在案卷上,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两下,和十年前父亲教他拼图时的节奏重合——最后一块碎片,终于要拼上了。
阿杰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还有...还有十年前的...
叮——
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陆昭扫了眼屏幕,是沈清发来的消息:基金会账户异常转账已锁定,对方账户持有人是韩明远私人医生。
他抬头看向阿杰,后者正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反光,眼神突然变得空洞。
陆昭心里一紧,正要开口,阿杰却突然笑了,笑得肩膀直颤:你们猜,韩明远的暗房里,除了手术记录,还有什么?
王警官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阿杰的笑声混着雨声,像根细针似的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他望着陆昭,一字一顿地说:还有...陆警官的配枪。
陆昭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父亲牺牲那晚,局里通报说配枪失踪。
原来,它一直藏在韩明远的暗房里,藏在那块松木板后面。
审讯室的挂钟敲响第九下时,阿杰突然安静下来。
他望着陆昭胸袋上的旧警徽,轻声说:陆医生,你说...我还能看见我女儿拆喜糖吗?
陆昭没说话,只是伸手按在警徽上。
那里还留着父亲体温的余温,像团烧了十年的火,终于要烧穿所有的黑暗。
窗外的雨还在下,却已经小了。
阿杰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突然开口:其实...我知道韩明远为什么选我。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因为我和他一样,都是被命运掐住脖子的人。
陆昭的手指在警徽上收紧。他知道,真正的对决,才刚刚开始。
审讯室的白炽灯在阿杰说完废弃工厂三个字时,突然闪了闪。
陆昭的指尖抵在案卷上,能清晰摸到纸张纤维的凹凸——那是父亲当年案件的复印件,边角被他翻得发毛。
十年前的雨夜突然在眼前闪回:父亲最后一通电话里说查到了白大褂的线索,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枪响。
此刻阿杰喉间溢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那卷旧案卷上,震得他耳膜发疼。
王队。陆昭的声音比他预想中更哑,指节压得案卷发出细碎的响,联系林志远,现在。
王警官的手机几乎是从裤袋里弹出来的。
他按号码时指尖发颤,屏幕蓝光在他脸上割出一道冷白的光:林队?
我是老王。
城郊废弃工厂,韩明远可能在那......对,立刻部署!他转头看向阿杰时,警帽檐还滴着审讯室空调的冷凝水,你最好没耍花样。
阿杰的指甲深深掐进泛黄的地图里。
那张泛黄的地图是陆昭从物证科调来的,边角还粘着十年前的旧胶带——正是当年陆振华追查11·23案时用的那张。那是他当实习医生时值夜班的地方。阿杰的声音变得沙哑,他说过,那里的地下室比任何保险柜都安全。他突然抬头,眼白里血丝盘成网,你们得把我女儿接走。
现在。
陆昭从外套内袋抽出一份文件推过去。
纸张滑过桌面时带起风,吹得阿杰额前湿发翘起:证人保护协议。他指腹点在紧急安置那栏,你配合指认现场、完成证词,我们会在手术前把你女儿转移到外省私立医院。
阿杰的手指悬在签名栏上方足有半分钟。
陆昭看着他喉结上下滚动,像在吞咽什么滚烫的东西。
最终那根颤抖的食指落下去,在二字上按出个淡红的印子:工厂后面有排老杨树,第三棵树下埋着钥匙。他突然笑了,笑得眼角溢出泪,韩明远总说我是条狗,可狗急了......
够了。王警官扯过协议塞进证物袋,小刘,带他去做笔录。
阿杰被带走时,陆昭注意到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丈量什么。
直到审讯室门咔嗒锁上,王警官才长出一口气:林队说二十分钟内封锁工厂周边。他拍了拍陆昭肩膀,力道重得像拍老战友,十年了,该给老陆个交代了。
陆昭摸出父亲的旧警徽。
金属贴在掌心,凉得像十年前那个雨夜父亲被抬出巷口时,他摸到的警服下摆。
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次第亮起,他推开通向天台的门时,冷风裹着雨气灌进来,吹得后颈发麻。
手机屏幕在黑暗里亮起,沈清的来电显示是朵小蓝花——那是她女儿画的,说要送给抓坏人的陆叔叔。
我们找到了。陆昭对着风说,声音被吹得支离破碎。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他能听见沈清翻文件的沙沙声,还有她惯用的薄荷润喉糖包装纸响——每次庭审前她都会含一颗。基金会账户的异常转账是三天前开始的。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风卷走,韩明远的私人医生账户,昨晚有笔五百万的汇出记录。
陆昭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望着远处城郊方向,那里的灯光在雨雾里晕成模糊的团,像极了父亲笔记本里画的工厂草图。他可能已经察觉了。他听见自己说,喉间发紧,阿杰被抓的消息......
我让助理盯着韩明远的私人飞机。沈清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带着法庭上那种斩钉截铁的利落,他今晚没离开本市。
但......她顿了顿,工厂附近的交通摄像头,半小时前有辆黑色商务车出去。
车牌套了牌,但车型......和韩明远的座驾一样。
风突然大了。
陆昭的外套被吹得猎猎作响,他望着楼下,王警官正带着一队刑警往停车场跑,警灯在雨幕里划出红色的河。
手机在掌心震动,是林志远发来的消息:已包围工厂,准备突入。
沈清的声音轻了些,像在透过电话摸他的脸,你记得十年前我妈说过什么吗?
陆昭当然记得。
沈秀兰法医在解剖台上低头记录时,总爱说:凶手藏得再深,总会留下第三处痕迹。她指的是,除了现场、尸体、物证,还有凶手自己——那些以为能藏住的恐惧、得意、不甘,最终都会变成破绽。
我在去工厂的路上。陆昭挂断电话,把警徽重新别回胸袋。
金属扣卡住布料的瞬间,他想起阿杰说第三棵老杨树时,眼神闪过的那丝迟疑。
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里飘着潮湿的铁锈味,像极了停尸房的消毒水混着血。
林志远的消息再次弹出:工厂铁门撬开了。
陆昭按下电梯键。
镜面电梯里,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胸袋上的警徽闪着冷光。
十年前那个追着白大褂跑过巷口的小警察,此刻正从他的眼睛里望出来。
电梯到达一楼时,他的手机又震了——林志远的新消息只有三个字:空的。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微光,陆昭望着那片光,突然想起阿杰被带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韩明远总说,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可此刻,安全的,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