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数据港的寂静,是浓稠的、带有实质重量的。它压迫着耳膜,吞噬着声音,只有远处角落里那几台苟延残喘的老旧设备发出的低沉嗡鸣和硬盘偶尔读取的、如同垂死呻吟般的咔哒声,证明着时间并未完全凝固于此。
空气中弥漫的臭氧与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冰冷而刺鼻。幽绿色的指示灯如同墓地的鬼火,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节奏地明灭,映照出那些盘踞交错、粗壮如蟒的线缆和沉默如巨兽墓碑的黑色机柜的轮廓,投下扭曲狰狞的阴影。
这里是一座被遗忘的电子坟墓,埋葬着一个时代的数字喧嚣。
顾言背靠着冰冷锈蚀的机柜,屏息凝神,全力感知着外界的一切动静。那扇厚重的防爆门暂时隔绝了“织网者”的追击,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对方是“星轨”的“清道夫”,绝不会轻易放弃。他们一定正在调动资源,重新定位,编织更致命的罗网。他的指尖搭在战术笔的激发钮上,肌肉紧绷,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猎豹,随时准备应对破门而入的雷霆一击。
他的目光,更多地落在身前席地而坐的林栀身上。
林栀的状态很奇特。她闭着眼睛,背靠着另一个巨大的服务器机箱,脸色在幽绿光芒下依旧苍白得透明,仿佛能看清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她的呼吸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整个人像是融入了这片死寂的科技坟场,成为了其中一个沉默的零件。
但顾言能感觉到,她并没有沉睡,也没有休息。她的意识,正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极度活跃地……延伸出去。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覆满灰尘的地面上极其缓慢地划动着,勾勒出复杂而无意义的轨迹,仿佛在演算着什么,或者……在倾听着什么。
她在倾听这片数据坟墓的低语。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了无数倍。
突然——
林栀那台沉寂的老人机,屏幕再次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
这一次,不再是瞬间熄灭。那单调的液晶屏幕上,竟然浮现出几行极其扭曲、断断续续、仿佛受到强烈干扰的乱码字符!它们疯狂地闪烁、跳动,如同垂死挣扎的幽灵,持续了大约两三秒钟,才再次彻底熄灭,重归死寂。
顾言的心脏猛地一缩!警惕地看向四周。是“清道夫”的追踪信号?还是别的什么?
林栀却在这时,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瞳孔在幽暗的光线下,仿佛也染上了一层诡异的绿色,里面没有丝毫惊慌,只有一种冰冷的、专注的……洞察。
“不是他们。”她轻声说,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是……回声。”
“回声?”顾言蹙眉。
“这片数据港……没有完全‘死’。”林栀的目光扫过那些盘踞的线缆和沉默的机柜,仿佛能看透它们钢铁的外壳,直视其内部早已停滞的数据潜流,“它的核心交换矩阵还维持着最低限度的基础运行,像……植物人的心跳。支撑着城市某部分最底层的、无人问津的数据交换。”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试图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织网者’的封锁……很强。他们的纳米粒子信号网覆盖了所有物理出口和常规无线信道。但是……他们忽略了这些……”
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地面,意指那些粗壮的、连接着古老设备的线缆。
“……这些被时代淘汰的、物理的‘血管’里,还流淌着微弱的、被所有人遗忘的‘血液’。他们的网,罩不住所有‘血管’的末梢。”
顾言瞬间明白了:“你是说,这些废弃的物理线路,可能还连接着外部网络的某个……未被封锁的角落?”他的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不是角落。”林栀纠正道,眼神微凝,“是……‘下水道’。无人监管,流量微弱,极不稳定,但……确实存在。”她刚才,正是在用她那恐怖的精神感知力,捕捉这片死亡数据海中那细微到极致的、残存的“流动”,并试图从中分辨出可用的信息。
“刚才的乱码……”顾言想起老人机的异常。
“是尝试接入那‘下水道’时,捕捉到的……残响。干扰太强了,几乎无法解析。”林栀的语气依旧平淡,但顾言听出了一丝极细微的……兴奋?如同一个考古学家,在废墟中发现了第一片可能拼出真相的陶罐碎片。
她再次闭上眼睛,这一次,她的眉头微微蹙起,显露出一丝专注的魅力。她周身的那种“宁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高度集中的能量场。仿佛她的全部精神,正化作一根无比纤细却坚韧无比的探针,沿着那些冰冷锈蚀的铜芯线缆,向着黑暗的、未知的尽头艰难地延伸、探索……
顾言不再打扰她,只是将警惕提升到了最高级别,同时心中震撼不已。在“清道夫”布下的天罗地网中,她竟然还能找到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利用废弃基础设施的漏洞进行通讯的可能!这已经超出了他对网络技术的理解范畴。
时间再次缓慢流逝。
幽绿的指示灯依旧规律地闪烁。
硬盘的垂死呻吟偶尔响起。
远处,似乎传来极其模糊的、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是“清道夫”在尝试突破其他入口?还是只是设备热胀冷缩?
顾言无法确定,神经绷得更紧。
突然!
林栀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她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仿佛承受了巨大的负荷。
但她的眼睛却猛地睁开!
那双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度锐利的光芒!
“找到了……”她的声音极其微弱,带着脱力般的喘息,却充满了发现目标的确定感。
“什么?”顾言立刻低声问。
“一个……残存的信标。”林栀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努力平复着精神力的剧烈消耗,“很微弱……断断续续……加密方式……是‘家’早期用过的一种……废弃协议变种……”
顾言的心猛地一跳!“家”留下的后手?!
“内容呢?能解析吗?”
林栀没有立刻回答,她再次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快速敲击着膝盖,仿佛在脑海中疯狂演算着那捕捉到的、破碎不堪的信号。几分钟后,她才缓缓睁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多的是冰冷的锐利。
“信息残缺严重……只能拼凑出碎片……”她低声复述,语速很慢,确保每个字都清晰无误,
【“…星轨…内部分裂…‘观测者’(observer)派系与‘执政官’(Archon)派系冲突…清道夫行动权限…升级…源自‘执政官’直接指令…绕过…常规流程…”】
【“…密钥…非完整…目标…‘零点场’协议…激活…需‘枭鸟’之‘钥’…”】
【“…陆琛…代号‘监视者’…直属‘观测者’…已被…软禁…或…清除…”】
【“…信标…有效期…剩余…3小时…连接点…地图…”】
信息到此戛然而止。
顾言消化着这些支离破碎却惊心动魄的信息,后背阵阵发凉。
星轨内部分裂!?“执政官”派系绕过常规流程,强行推动对林栀的清除\/回收行动!而陆琛所属的“观测者”派系似乎持不同意见,甚至可能因此遭到了清洗?!林栀和她的“钥匙”,竟然是激活某个名为“零点场”协议的关键?!而他们,意外地捕捉到了一个来自“观测者”派系(或同情者)留下的、即将失效的求救或警告信标!
这潭水,比他们想象的更深、更浑、更危险!
“信标连接点地图?”顾言捕捉到最关键的信息。
林栀点了点头,手指在灰尘上快速勾勒出一个极其简略的、由交叉线和点构成的示意图:“不远……就在这个数据港的深处……核心交换矩阵的某个维护接口……物理连接点……”
她抬起头,目光穿透黑暗,望向数据港更深处那片更加浓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阴影。
“必须去那里。在信标失效前。”她的语气不容置疑,“那是我们……唯一可能弄清楚状况、甚至找到反击机会的窗口。”
顾言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脏沉沉地跳动了一下。
数据港的深处……那里是连微弱的幽绿光芒都难以触及的绝对黑暗之地,仿佛隐藏着无数未知的危险。废弃多年的设备、老化的线路、可能存在的结构风险……以及,“清道夫”是否也可能已经察觉到了那个信标的存在?
这是一个巨大的风险。
但也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微弱的……星光。
“走。”顾言没有任何犹豫,站起身,向林栀伸出手。
他没有问成功率,没有问有多危险。
只要她决定前行,他便是她的盾与剑。
林栀借助他的力量站起身,身体微微晃了一下,精神力透支的虚弱感依旧存在。但她稳住了,目光投向黑暗深处,没有丝毫退缩。
两人如同暗夜中的潜行者,悄无声息地离开暂时的藏身点,沿着那些巨大冰冷的机柜投下的阴影,向着废弃数据港那未知的、充满危险的核心区域,一步步深入。
脚下的线缆如同沉睡的巨蟒,偶尔绊脚。
远处设备的嗡鸣仿佛死亡的倒计时。
幽绿的鬼火在身后渐行渐远。
前方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
那残存的信标,是希望的曙光,还是……通往更深陷阱的诱饵?
答案,隐藏在数据幽林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