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队长搓着那双糙手,脸上的期待都快溢出来了。
“几位有啥需求?笔墨纸砚这些,我这就去给你们备齐咯!”
周伯钧扶了扶鼻梁上用细线缠着镜腿的破眼镜,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满是疲惫,可还是闪过了一丝特别复杂的光。
他轻轻摇了摇头。
“队长的好意我心领啦,不用那么麻烦。”
他的声音又干又哑,不过却透着一股好久都没出现过的镇定。
“有笔有纸就行,其他的,我们自己能想办法。”
这话刚说完,一个又清又稳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了过来。
“不,要最好的笔,最干净的纸,还得要一张不摇晃的桌子。”
大伙猛地回头。
就瞧见沈君兰也不知道啥时候,俏生生地站在那儿了。她的目光很平静,从三个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稳稳地落在周伯钧身上。
李队长和老王头赶紧迎上去:“沈大夫,您咋过来啦?”
沈君兰就跟没听见似的,直接走到那三个男人面前。
这三个人几乎是本能地低下头,身体绷得紧紧的,就跟拉满的弓一样,那是被生活磨得刻进骨子里的戒备。
“周伯钧教授。”
沈君兰开口了,声音不大,可就像一道没声儿的惊雷,在这潮乎乎的牛棚里“轰”地炸响。
“省大中文系的招牌人物,文章写得那叫一个好,在省城都出名。就写几行膏药标签,对您来说,应该跟玩儿似的吧?”
周伯钧的身子猛地一震,“唰”地抬起头,镜片后的双眼全是震惊和不敢相信!
她……她怎么会知道这些?!
还没等他从这大震惊里缓过神来,沈君兰的目光已经转到身形瘦瘦的林墨轩身上了。
“林墨轩先生,市书法协会最年轻的会员,您写的行楷,那可是有‘风骨天成’的好名声。药坊的招牌,想麻烦您来写。”
林墨轩那双满是厚茧和裂口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指节因为用力都泛白了。
这三个男人,一下子就像被定住了一样,僵在原地。
他们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攥住,都快喘不上气了。
她不光知道他们的名字!
还一下子就说出了他们以前最得意,却又最不想回忆的过往和专长!
这可不像普通的邀请。
这简直就是一次准得吓人,还带着无比信任的“点将”啊!
李队长和老王头在旁边听着,嘴巴越张越大,心里就跟翻江倒海似的。他们就以为这几个人只是“犯了错的知识分子”,哪能想到,人家以前都是厉害得不行的人物!
两人再看向沈君兰,那眼神已经从佩服,变成彻彻底底的敬畏了。
这沈大夫的眼睛,难道是火眼金睛?咋一下子就把人家底细都看透了!
“我……”林墨轩声音发颤,眼睛死死盯着沈君兰。他那双手,以前被批说“沾满靡靡之音”,这会儿重得跟有座山压着,都不敢去接那支笔。
沈君兰就静静地看着他。
她眼神里没有一点怜悯,只有平静的、让人没法拒绝的信任。
过了好一会儿,林墨轩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深吸一口气,伸出了还在抖的手,接过了那支笔。
当他粗糙的指尖碰到冰凉笔杆的那一刻,整个人的气场一下子就变了。
那种麻木和自卑像潮水一样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专注和傲气。
很快,一张干净的桌子被抬到牛棚旁边一块能照到光的空地上。
林墨轩拿起毛笔,在砚台边上轻轻蘸了蘸,就这一下,他身上那些颓唐、麻木的气息一下子全没了。
他手腕悬起来,笔锋落下去。
一行行字,就跟活的似的,在粗糙的红纸上“流”了出来!
那字,笔力特别有劲,结构也匀称,比供销社里印刷的说明书上的字好看太多了,每个笔画都透着毛笔字独有的那种风骨和神韵!
“跌打损伤膏:活血化瘀,消肿止痛。主治筋骨扭伤,陈旧瘀伤。外敷患处,日换一贴。皮损者忌用。”
就这么几句话,又准又简单,啥都写明白了!
“风湿骨痛膏:祛风除湿,温经散寒。主治关节冷痛,屈伸不利。外敷痛处,日换一贴。孕妇慎用。”
他们那专注的样子,哪像在完成任务啊,分明就是在进行一场特别神圣的艺术创作,像是在找回他们早就丢了的魂儿和尊严。
一行行风骨天成的楷书出现在纸上,写得工工整整,透着一股硬气,哪是那些冷冰冰的印刷体能比的!
字是林墨轩写的。
可那精炼得一个字都不能多,一个字都不能少的措辞,是旁边口述的周伯钧教授想出来的。
老王头凑过去一看,当时就惊得屏住了呼吸。
“俺滴个老天爷!这字……这是人能写出来的?比画儿都精神!”
李队长更是看得心脏“砰砰”直跳,他看到的可不只是字,是“正规”,是“信誉”,是以后大把大把的钞票啊!
“这才叫人才!这才是真正的人才啊!沈大夫这眼光,太毒了,一下子就从土里挖出宝贝来了!”
没过多久,一沓还带着墨香的标签就弄好了。
沈君兰拿起一张,红纸黑字,看着特别有气势。
她嘴角微微往上一扬,把标签递给孙丽她们。
“贴上去,这才是咱们药坊该有的模样。”
孙丽她们捧着标签,就跟捧着啥稀世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地贴在油纸包上。
原本普普通通的膏药,这么一弄,档次一下子就上去了,透着一股让人信服的专业劲儿和厚重感。
“我的天!”老王头看着焕然一新的成品区,笑得后槽牙都露出来了,“贴上这个,谁还能说咱们这是土方子?这派头,比城里大药房的都足!”
李队长也感慨地说:“沈大夫说得太对了,是金子,就算埋在粪堆里也藏不住光!把人用在刀刃上,这事儿干得太漂亮了!”
就在这时候,沈君兰看到老王头手里那几张字迹歪歪扭扭、涂涂改改的采购草稿,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头。
“王叔,药坊现在的账目,是谁在记啊?”
老王头的老脸一下子就红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把那几张破纸往身后藏。
“嗨,我瞎记的。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进了多少料,出了多少货,我这脑子都乱成一锅粥了!”
李队长一拍大腿:“哎呀,看我这记性!这账目可是大事!钟会计那边只记总账,药坊的细账没人管,早晚会出大问题!”
沈君兰笑了笑,目光看向陈文清。在她前世的记忆里,这人可是个管理学大师。
沈君兰把老王头手里那几张字迹潦草的采购草稿递过去,把重新设计账本的事儿一说,陈文清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队长,记账得有个规矩,得有依据,方便核对。我能设计一套出入库账本。”
“太好了!太好了!”李队长激动得跟捡了大元宝似的,“陈同志,你可真是咱们药坊的及时雨啊!”
“同志”这两个字,让陈文清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眼眶一下子就有点发热。
很快,他就被请到药坊里。
当着大伙的面,在一本崭新的硬壳本上,他用一把木尺比着,画出了又清楚又规整的表格。
采购、生产、库存、销售、损耗……每个条目都明明白白的,一看就懂。
接着,他拿起笔,把老王头那几张草稿上乱七八糟的信息,一笔一划,清楚准确地抄到新账本上。
字迹工工整整,数字也清楚,每一笔账目都写了是谁经手的。
原本乱得跟麻似的糊涂账,在他手里,不到半小时,就变得有条有理,啥都看得明明白白!
药坊里的人都看傻眼了。
这哪是记账啊,简直就跟变魔术似的!
李队长捧着那本设计精巧、记录清楚的账本,激动得手都抖起来了。
“神了!真是太神了!”
他看向沈君兰,眼神里全是敬佩。
“沈大夫,您不光是神医,您简直就是活菩萨!您这一句话,不光给咱们解决了大难题,还把这几位……从苦日子里拉出来了啊!”
沈君兰看着灯下专注记账的陈文清,又看看远处牛棚里,那两个还在灯下认真写字的身影,心里特别清楚。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没用的人。
那些所谓的废物,不过是放错地方的宝贝。
而她要做的,就是把这些蒙了灰的宝贝,一个个擦干净,放到最合适的地方,让它们发出最亮的光。
这光,既能照亮他们自己,也能照亮整个红星生产队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