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大队刚开始办夜校那会,好多经验丰富的老把式,双手往身后一背,嘴里不停地说风凉话。
“识字能当饭吃?别逗了!”
这风凉话在村头还没消散呢,现实就给了他们狠狠一巴掌。
再瞧瞧现在的夜校,那几间土坯房里,煤油灯的火光热乎得很,感觉都要把屋顶给掀翻啦。
教室里,再也看不到有人打瞌睡,也没人交头接耳说小话。
只有书本翻页发出的“唰唰”声,还有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清脆撞击声,这声音比过年放鞭炮还热闹,透着一股让人心里直发热的冲劲!
夜校里教的每一个字,算的每一道题,就像无声的雨水,慢慢地渗进了大队的田埂、工坊和猪圈里,最后结出了一颗颗沉甸甸、黄澄澄的果实。
就说药坊这边,孙丽正对着一张药材配方单呢。
以前啊,这配方单在她眼里跟天书没啥区别,沈大夫写的字她一个都不认识,抓药全靠死记硬背。
有一回,她把止血的药配成了活血的,差点闯出大祸,把沈大夫吓得脸都白了。
可现在不一样喽。
她盯着单子,嘴里小声嘟囔着,竟然能连蒙带猜地认出个大概。
“三七”和“川芎”,她再也不会弄混了。
最让她得意的,还得是算账。
“一锅药膏总共五十斤,三七粉占三成……三成,就是零点三……”
她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把当成宝贝似的老算盘,手指虽然还有点笨,但眼神专注得就像个老账房先生。
“五十,乘零点三……”
算珠碰撞,发出一声轻轻的脆响。
“是十五斤!”
她眼睛里一下子放出光彩,可还是不太放心,又掰着手指头默默地算了一遍,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虽说算得慢点,可配出来的药膏分量特别精准,药性也稳定,浪费的药材明显少了很多。
她在一个破本子上,用歪歪扭扭的字迹记下来:今日进了多少鲜草药,烧了几捆柴,做出了几罐成品药膏。
字虽然写得不好看,可她心里明白又踏实。
沈大夫路过看到了,欣慰地笑着说:“丽梅可真是有出息了,过几天我画个生产流程图,咱娘俩一起琢磨琢磨,看看怎么能更省料,干活也更顺手。”
再看砖瓦厂那边,几个年轻人正围着刘教授画的一张砖窑构造草图,争得脸红脖子粗。
“教授说了,烟道一定得留宽点,这样抽风才有力气,能省不少煤呢!”
“你们看这儿,窑门四周得用耐火泥封得死死的,不然热气全跑出去了,那烧多少柴火不都白费了嘛!”
“我的老天爷,以前就知道闷头使傻力气,哪晓得这里头有这么多讲究啊!”
说干就干,他们立刻叮叮当当开始改造。
等下一窑砖烧好出炉,烧制的时间缩短了,可成品的质量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好。
那青黑色的砖体,又硬又密实,两块砖相互敲击,发出的声音清脆得就跟磬一样。
那些平日里叼着烟袋锅的老窑工,这下彻底没话说了,只能嘬着牙花子,小声嘀咕。
“嘿,不得不说,读书人的脑子……就是不一样啊。”
就连养猪场的刘老三,也拿着一个掉了皮的作业本,每天像模像样地做记录。
“三号圈,有十头猪崽,今天吃了八斤半玉米面,三斤麸皮,两斤豆饼……”
他还拉着养猪的老手王老蔫一起商量。
“老蔫儿叔,豆饼确实能催猪长膘,可这玩意儿贵啊。光喂玉米粉吧,猪又长不起来。咱得算出一个最省钱,猪还能长得快的配比才行!”
就这么着,知识在红星大队的每个角落里都扎下了根,开始发芽生长。
工坊的效率提高了,地里的成本降低了,猪养得壮实了,砖烧得更硬了。
这一点一滴的小改变,等到年底分红的时候,就汇聚成了堆积如山的真金白银。
又到了一年年底。
红星大队的粮仓里,金灿灿的稻谷堆得像小山一样高,会计老钟数着工坊送来的分红款,那厚厚的一沓大团结,数得手指都抽筋了。
可一沟之隔的跃进大队,气氛却压抑得像冰窖一样。
徐队长蹲在自家那瘪塌塌的稻谷堆前,社员们的眼神里全是怨气。
“瞅瞅人家红星大队!那稻穗弯得都快碰到地了!再看看咱们的!”
“都是一样的种子,人家亩产一千六百斤!咱们才五百出头!这找谁说理去?”
“怨谁呀?当初不让跟着人家学,净想着走歪门邪道,现在傻眼了吧!”
红旗、前进那几个大队的队长们凑在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说啥好,只能一个劲儿地叹气。
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
红星大队能有今天,秘诀可不是沈大夫,也不是李队长。
而是那间夜校里,每天晚上都一直亮着的煤油灯。
是那些以前被觉得“没啥用”的知识,最后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粮食和大把的钞票。
这明摆着的对比,可比啥大道理都更能让人心里刺痛。
你还别不信,书本里啊,真能长出金疙瘩!
要说在夜校里学习最疯狂、最拼命,恨不得把书本嚼碎了咽下去的,还得是那群从城里来的知青。
对他们来说,那盏昏黄的煤油灯,可不仅仅是照亮书本的光。
那是一道能划破黑暗的希望之光。
是一架能让他们从这片黄土地爬出去,通往外面精彩世界的梯子。
是他们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的希望!
从上海来的知青周卫国,以前一到黄昏,就爱蹲在村口的土坡上,望着家的方向发呆。
现在呢,他几乎就长在夜校的板凳上了。
他眼睛熬得通红通红的,手指因为不停地演算,都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可还是死死地盯着黑板,就好像要把每个字都刻进自己的骨头里。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对同屋的知青们说,声音又沙哑又带着一股狠劲。
“哥几个,拼了吧!往死里拼!”
“这可能是咱们这辈子唯一翻身的机会!”
“要是技术评级能考上去,在这儿就能站稳脚跟,说话也有底气,拿的钱还比别人多!”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可那股渴望却更强烈了。
“万一!我是说万一啊,将来政策要是变了,有招工回城的机会,或者能推荐上大学……咱肚子里这点知识,就是最硬的敲门砖!比啥关系都管用!”
他这番话,就像火星掉进了干柴堆里,一下子就把所有知青的心都点燃了。
他们本来就有文化基础,又怀着对改变命运最强烈的渴望,学习的那股劲头,谁都比不上。
刘教授等几位先生,也特别喜欢这群眼里有光的年轻人,把自己的本事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们,就好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知青们这么拼命,也刺激了村里的年轻人。
“你看看人家城里来的,咱们可不能被比下去!”
“在自己家门口,咱可丢不起这人!”
就这样,一股暗暗较劲的风气,在夜校里慢慢地弥漫开来。
那盏摇摇晃晃的煤油灯,照亮了一张张满是渴望的脸,也照亮了他们一颗颗滚烫又躁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