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三月的风掠过山梁,吹开了漫山遍野的野花。十六岁的春花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两条粗黑的辫子垂在胸前,红扑扑的脸蛋像山里的野苹果一样鲜艳。
春花!春花!隔壁的二丫气喘吁吁地跑来,县城来了个剧社,今儿个在打谷场演戏哩!
春花把刚采的一把野花插在辫子上,跟着二丫往县城跑。打谷场上已经围满了人,中间搭了个简陋的台子,几个穿着破旧戏服的人正在表演。春花挤到前排,踮起脚尖。
台上一个瘦高的年轻人正在慷慨激昂地演说,他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声音清朗有力:同胞们!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我们的东北,现在又要来侵占我们的华北!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春花看得入了神。那年轻人忽然转身,从腰间抽出一条鞭子,对着一个扮演老者的演员狠狠抽去。放下你的鞭子!他大喊着,声音里带着哭腔,他也是中国人啊!
春花的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她看着台上那个叫兴国的年轻人,他的眼睛里燃烧着她从未见过的火焰。散场时,人群渐渐散去,春花还站在原地,手里攥着已经蔫了的野花。
小姑娘,戏都演完了,怎么还不回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春花转身,看见兴国站在那里,脸上的油彩还没完全擦掉,衬得他的眼睛更加明亮。
我...我...春花突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你是被我们的戏感动了吗?兴国微笑着问,他的笑容像春天的阳光一样温暖。
春花点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你们演得太好了,那个老人...太可怜了...
兴国的表情变得严肃:这不是戏,这是正在发生的事。我们剧社就是要走遍全国,唤醒同胞们的抗日热情。他顿了顿,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去关内,为抗日出力。
春花愣住了。她才十六岁,从没离开过这个小县城。但兴国眼中的火焰似乎点燃了她心中的什么。当晚,她偷偷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把娘留给她的银镯子藏在贴身的衣袋里,在月光下溜出了家门。
剧社有十几个人,大多是像兴国这样的年轻人。他们白天赶路,晚上在村镇演出,睡过破庙,也睡过草垛。春花帮着做饭、洗衣,渐渐也学会了简单的表演。每当兴国在台上慷慨陈词时,她就在台下看着他,心里满是骄傲。
一个春日的傍晚,剧社在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上休息。兴国摘下一朵粉红的小花,轻轻插在春花的鬓角。
等打跑了鬼子,咱们就回老家成亲。兴国突然说,他的手指拂过春花的脸颊,有些粗糙,却异常温暖。
春花的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她低下头,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从那天起,他们之间有了一个未说出口的约定。
1939年冬天,剧社到了武汉。日军的轰炸越来越频繁,演出常常被迫中断。兴国的嗓子因为长期表演变得沙哑,但他总是笑着说:没关系,只要能唤醒一个同胞,我的嗓子哑了也值得。
春花学会了用罗汉果和蜂蜜给他熬润喉的汤。每当夜深人静,兴国咳得睡不着时,春花就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家乡的小调。
春花,有天夜里,兴国突然握住她的手,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春花捂住他的嘴:别胡说!我们不是说好了,等战争结束就回老家成亲吗?
兴国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1940年秋天,剧社辗转到了长沙。日军的进攻越来越猛烈,剧社的成员一个个离开,有的去参军,有的回了老家。最后只剩下兴国、春花和另外三个年轻人。
社里没钱了,兴国在一次演出后宣布,我们得想办法活下去。
他们开始接一些零工,兴国去码头扛包,春花给人家洗衣服。即使这样,兴国还是坚持每周至少演出一次。他的脸色越来越差,咳嗽也越来越厉害。
1941年冬天,他们终于到了上海。剧社彻底散了,只剩下春花和兴国两个人。他们在贫民窟租了一间漏风的屋子,兴国开始咳血,青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你得去看医生!春花急得直掉眼泪。
兴国摇摇头:把钱省下来买吃的吧,我没事。
春花去纱厂找了份工,每天站十二个小时,手指被棉线勒出血痕。她用第一份工资给兴国买了药,可第二天回来时,发现药不见了,桌上多了半袋面粉。
药呢?春花颤抖着问。
兴国虚弱地笑了笑:我拿去换了粮食,你太瘦了...
春花扑进他怀里,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她知道兴国的病已经拖得太久了。
1942年一月,上海下了一场大雪。兴国躺在床上,呼吸微弱。春花用最后的钱请来了医生,医生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春花...兴国艰难地开口,对不起...我不能...带你回老家了...
春花握着他的手,强忍着泪水: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
兴国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卷剧社的旧幕布上:用那个...裹我吧...就像...我们第一次演出时...我穿的戏服...
雪越下越大,窗外的世界一片洁白。兴国的手渐渐变冷,他的眼睛永远闭上了,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仿佛梦见了他们回老家成亲的场景。
春花用剧社的旧幕布裹了兴国,在郊外的荒地挖了个浅坑。没有棺材,没有墓碑,只有一根柳枝插在坟头。春花跪在雪地里,久久不肯起身。
我会活下去的,她对着坟头轻声说,为了你,也为了我们的约定。
雪停了,春花擦干眼泪,走向那个没有兴国的世界。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噩梦。春花搬到了火车站附近,住在一间昏暗的阁楼里。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站在楼道口,对路过的男人挤出笑容:两洋钿...
有个戴眼镜的先生常来,他不说轻佻话,只让春花念《大公报》上的新闻给他听。春花识字不多,但兴国教过她一些。每次念到抗日战场的消息,她的声音就会微微发抖。
1945年夏天的一个深夜,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春花。开门一看,是那位戴眼镜的先生,他的袖口沾着血,脸色惨白。
求求你...藏我一会儿...他气若游丝地说。
春花没有犹豫,把他推进了煤堆。几分钟后,特务追来了。
老总,我这儿只有睡着的醉汉呀。春花挡在门口,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
特务粗暴地推开她,搜查了一圈,没发现什么,骂骂咧咧地走了。那位先生从煤堆里爬出来,感激地看了春花一眼,消失在夜色中。
1945年八月,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满街都是鞭炮屑。春花卖掉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那对镀银的耳环,买了张北上的火车票。
车厢里挤满了返乡的人。春花在徐州转驴车时,被溃兵抢走了包袱;搭渔船的夜路,差点被船老大推进江里。最后三百里,她跟着逃荒的人群步行,嚼野蒿子充饥。
当故乡的山梁出现在暮色中时,春花的布鞋已经磨穿了。她踉踉跄跄地走向记忆中的村庄,却没有看见村口的槐树,没有冒着炊烟的屋顶。
焦黑的房梁斜插在土里,碎瓦片上长着蒲公英。春花在废墟里翻找,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却只挖出半截生锈的剪刀——是娘当年剪窗花用的。
夕阳西沉,春花突然发现断墙边开着几簇野花,粉红的花瓣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极了当年兴国为她插在鬓边的那朵。她跪下来,把脸埋进潮湿的泥土。
没有哭声。只有晚风掠过废墟的呜咽,像一首无人聆听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