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的雨如珠帘般垂落,已连绵七日。行宫的檐角垂着晶亮的水珠,潮湿的空气裹着青苔与松木的气息,渗入龙榻上的锦被,连被角都泛着潮意。玄宗仰面躺着,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恍惚间又回到了马嵬坡那个血色的黄昏——杨玉环临死前那双含泪的杏眼,在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要刻进他的灵魂。
“陛下,该用药了。”一道清冽如泉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玄宗睁开浑浊的双眼,见床前立着个素衣女子。她手中捧着药碗,升腾的热气模糊了面容,唯有垂在肩头的一缕金棕色发丝,在烛光下泛着暖意,像是被夕阳染过的琥珀。
“你是……”玄宗声音沙哑,像是被岁月磨钝的刀。
女子跪坐在脚踏上,用银匙轻轻搅动汤药,动作娴熟而温柔:“虫娘。”她将药碗捧到玄宗唇边,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太医说这剂药要趁热服。”
玄宗就着她的手啜饮,药汁苦涩,却意外地带着一丝回甘。他这才注意到药碗边缘搁着片蜜饯,正是他年轻时最爱的陇西杏脯——金黄透亮,裹着薄薄的糖霜,像是被时光凝固的阳光。
“你怎知朕的口味?”玄宗问,目光落在蜜饯上。
虫娘低头整理被角,声音轻柔:“听高公公提起过。”她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浅笑,“其实十年前女儿第一次学做杏脯时,就想献给父皇尝尝。可那时……女儿没有资格。”
玄宗心头一震。他仔细端详这个几乎陌生的女儿——二十二岁的虫娘,眉眼间有着曹野那姬的轮廓,却隐约带着李氏皇族的英气。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像是融化的琥珀,盛着温润的光,映着烛火,竟比窗外的雨还要明亮。
“这些年……你在何处?”玄宗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在大明宫东北角的清思殿。”虫娘将空药碗放在一旁,动作轻得像是怕惊醒什么,“每日抄经念佛,为父皇祈福。”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大,像是无数人在低语。玄宗想起那座靠近冷宫的偏僻院落——冬日漏风,夏日闷热,连宫女都不愿多待。而他登基三十余载,竟从未踏足过那里。而眼前这个孩子,竟在那里度过了整个少女时代。
“你母亲呢?”玄宗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
虫娘整理药碗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平静:“三日前染了瘴气,现在别院将养。”她抬起眼,嘴角挂着浅笑,像是春日里第一朵绽放的花,“母妃说等陛下大安了,她再来请安。”
玄宗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想起曹野那姬入宫时的模样——那个在阳光下金发飞扬的粟特公主,笑起来像是能点亮整个长安。如今二十年过去,自己甚至不记得最后一次召见她是什么时候。
“力士!”玄宗突然高喊。
守在门外的高力士慌忙进来,却见皇帝指着虫娘朴素的道袍,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去尚服局取套像样的衣裳来!朕的女儿岂能穿得比宫女还寒酸!”
虫娘微微一怔,随即低下头,嘴角泛起一丝浅笑,像是被风吹皱的春水。
当夜,玄宗在雨声中辗转难眠。朦胧间听见外间有窸窣声响。他撑起身子,透过屏风缝隙看到虫娘正在灯下补衣。那是一件褪色的龙纹常服——正是他仓皇离京时穿的那件,领口的团龙纹已经脱线,像是被岁月撕开的伤口。
烛火将她的侧影投在墙上,纤长的手指捏着银针在布料间穿梭,像是在编织一场未完的梦。玄宗注意到她补的不是破洞,而是领口脱线的团龙纹——这个从未被皇室承认的女儿,此刻正一针一线地修补着象征皇权的图腾。
“为何要补这个?”玄宗忽然问,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虫娘微微一怔,随即抬起头,浅褐色的眼睛映着烛光,像是盛着两汪温暖的泉:“因为它是父皇的。”她轻声说,手指轻轻抚过补好的龙纹,“女儿虽未被承认,但父皇的血脉在女儿身上流淌。女儿补的不是衣裳,是父皇的尊严。”
玄宗心头一震,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他忽然想起马嵬坡那个血色的黄昏——杨玉环临死前那双含泪的杏眼,是否也藏着这样的温柔与坚定?
“虫娘……”玄宗轻声唤,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
虫娘站起身,走到床前,跪坐在脚踏上。她轻轻握住玄宗的手,手指温暖而柔软:“父皇,女儿知道您累了。这些年,您背负了太多。女儿虽不能为您分忧,但可以陪您走完这最后的路。”
玄宗望着她,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这一生,拥有过无数荣华富贵,却从未真正感受过这样的温暖——像是冬日里的第一缕阳光,像是久旱后的第一场甘霖。
“虫娘……”玄宗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你愿意……留在朕身边吗?”
虫娘微微一笑,浅褐色的眼睛里盛着温柔的光:“女儿一直都在。”
窗外的雨依然在下,但玄宗却觉得,这雨声里,多了一丝温暖,多了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