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小报内容惊世骇俗,席卷京都。
严禁司却很安静,京都指挥使的活人因为嗓音赛老鸭,吭吭个没完,全被驱赶回家养病。
琢云是第一次养病,养的非常慎重。
卯时没到,她就起床点灯,翻箱倒柜。
既然是养病,就要穿的隆重一些。
她找出来一件印金素罗窄袖衫,一条素灰色百叠裙,凭着往日成衣铺子和留芳给她穿衣裳的经验,认为这么穿太单调,还需往身上再添点什么,于是又找出来一件荆褐半臂。
因手上有伤,她慢悠悠穿戴妥当,梳好头发。
“姑娘醒了?”留芳提着热水进来,一看琢云,穿的格外暗沉,好似一个泥人坐在桌边,没有半点光彩。
她有心说两句,又怕琢云是有意为之,便闭紧了嘴,把热水倒进盆中,拧干帕子,递到她手中:“姑娘今日不上值吗?”
琢云单手擦脸,一边擦一边咳:“不上。”
她把帕子给留芳:“叫燕屹来。”
“不用叫,我来了。”燕屹晃进来,玉冠束发,穿件宽松的白苎襕衫,腋下夹着几张小报,漆托盘上摆放着烧过的剪刀等物,小报和托盘往桌上一放,从留芳手里拿过帕子,就着盆里热水,把帕子搓了两巴掌,拧干后擦一把脸。
他把帕子丢进盆中:“去不去铺子?”
“不去,我要养病。”
留芳端水出去,先去耳房熬药,再去大厨房拎早饭。
燕屹搬来一张小几,把托盘放到小几上,挨着琢云单膝跪下去,抄起剪刀,弯腰剪开琢云手背上被血浸透的白色细布,举过油灯,低头看她的伤口。
血已经止住。
他拿块干净细布浸在花椒水中,用剪刀夹着,擦拭伤口周围:“林青简给的方子管用吗?”
琢云打开小报:“管用。”
细布受到挤压,花椒水从琢云手背四面流淌,滴到燕屹白绢裤上。
他没管裤子,揭开刀伤膏药,用竹片挑起均匀涂抹在细布上,按住伤口,拿长布带从头缠到尾:“袖子。”
琢云挽起袖子,眼睛还在小报上,从夹缝中找到一则奇闻——“六旬老妪产子”,看的津津有味。
看完之后,她把小报翻的“哗啦”作响,又找到一篇“鼓子词唱家村人刘真风流韵事二三则”,细细一看,果真风流——这位奇男子竟有“鄂君绣被”之美德,屁窟里常不得闲。
燕屹换完药,收拾东西,把托盘放到矮橱上,留芳拎进来早饭,连汤带面摆在桌上。
今天老太爷要用人参,燕夫人让厨房里剪下来几根须子,炖两只乳鸽,她把雏鸽捞出来一只,撕了一碗,又擀三把面,过水后盛进汤中,另外捡三碟鲊菜、一碗蒸乳饼,剖开两枚咸蛋,一齐上了桌。
姐弟二人开吃,留芳去看药,把瓦罐盖揭开,看药汁还有大半罐,重新盖上盖子,坐在一旁守着。
小灰猫溜达进来,坐到炉子边,越坐越近,贴着炉门,烤的胡须在热浪中抖动,舒服地眯起眼睛,张开嘴,打一个巨大的哈欠——连喉咙都露了出来。
屋子里吃完,留芳收拾残羹剩饭,抹干净桌子,倒出药汁送去,随后拖着竹笼,去西边装炭。
燕澄薇走到门口时,屋中就是个无人管束的模样,四下静悄悄的,收拾的很干净,只是园子里假山石变动了位置,不知是谁将几大块搬动到了花径两侧。
她走到门前,门没关,往里一看,就见桌上凌乱放着几张小报,琢云一手摸着鼓起来的肚子,一手捧着药碗喝,燕屹睡在靠东边槅门一把躺椅上,两条腿屈起来,鞋跟踩着躺椅下方横杆上,手中把玩九连环,铁环铜棍在他手中来回翻动,发出“叮当”响声。
琢云喝完药,放下药碗,抬头扫她一眼,目光犀利,因她生的美丽,就很客气的一点头:“大姐。”
燕屹抬头,随手将九连环扔进一旁的针线笸箩中,起身走到琢云身边,伸手拖出凳子,凳脚划过地板,发出尖锐刺耳、令人不适的声音,他坐下去,扯过一张小报抖开,架起一条腿,一手撑在桌上,托着腮,耷拉着眼皮,冷淡地看小报上的字。
燕澄薇挥退丫鬟嬷嬷,独自跨过门槛,张嘴就道:“屹哥儿,坐有坐相——”
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她轻轻拉开凳子坐下,看一眼小报,假装轻松:“小报你们都看了。”
琢云捕捉到她的心慌意乱,不和她绕圈子:“展家和纸场有瓜葛?”
燕澄薇面孔扭曲了一下:“是,展怀想问问你,这事能不能化解。”
“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燕澄薇的解释苍白无力,“因为我们都是女子,说话更方便。”
琢云讽刺道:“不是,他怕自己来跌了身份,会给我、给燕家添了光彩。”
燕澄薇哑口无言。
她开始感到不安,但没有起身离开,而是压抑住心中慌张,放低姿态、神情诚恳,请琢云就纸场一事,给一个答案。
琢云问:“你自己怎么想?”
“什么?”
“你自己。”
“我——我想最好是能想想办法......”
琢云打断她:“这是展怀的事,和你无关,我问的是你自己。”
她面孔变得坚硬:“你比不上母亲,母亲既能掌家,又敢管外面的账,你摇摆不定,既不安于现状,又不敢和离归家,丢弃身份,抛头露脸,只能回燕家耍威风。”
她冷声道:“你为何不想一想,如何从这件事情中谋利?”
燕澄薇紧张、不安,又莫名感到振奋,似乎琢云的话是刀剑,能够斩断她和展怀之间的纽带,造出一条路给她走。
她什么也不是,但因为纸场、严禁司、琢云的缘故,她有了分量,她不能放过这次机会。
半晌后,她直视琢云:“我想要你一句准话,会不会有事?”
“不会有事。”
“我会告诉展怀事情很棘手,让他拿出十万贯疏通,然后把钱昧下,分给你三万贯,可以吗?”
她很忐忑,等琢云的回答。
燕屹从小报中抬头,看燕澄薇一眼,只一眼,再次垂首,把小报翻的“哗啦”作响。
琢云点头:“可以。”
燕澄薇放下心来。
琢云盯着她的眼睛:“我不要钱,展怀在中书门下礼仪院上下传达消息,奏书也能耳闻,我要他打探吏部递上去的严禁司官员升转名录。”
燕澄薇短暂迟疑,很快回答:“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