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八年五月,夏夜微凉。
白日里的暑气渐渐散去,被晚风裹挟着,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沉沉的暮色里。长春仙馆的庭院,仿佛一个独立于世外的静谧天地。荷塘里,田田的荷叶舒展着,几支早开的荷花亭亭玉立,在夜色中勾勒出朦胧的倩影。
晚风拂过,送来阵阵清雅的荷香,混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沁人心脾。一轮将满未满的明月高悬于墨蓝色的天幕之上,清辉遍洒,如同给庭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也将水榭的飞檐翘角照得清晰可见。
宜修早已摒退了所有随侍的宫人,连最贴身的剪秋也被吩咐在外围候着。此刻,水榭之中,只有她与世兰二人。汉白玉的石桌上,摆着几样极其精致爽口的小菜,并非宫宴上那些浓油赤酱的珍馐,而是更偏向时令清蔬,佐着一壶用温水细细煨着的桂花酿,甜醇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飘散在微凉的空气里。
世兰已有了几分微醺的醉意,她不像宜修那般坐得端正,而是有些懒洋洋地靠在冰凉的白玉栏杆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望着水中那轮随着微波轻轻晃动的月影。月光映在她脸上,勾勒出她依旧明媚艳丽的轮廓,只是那双平日里总是神采飞扬的凤眸,此刻却显得有些迷离,带着一丝平日里罕见的、沉淀下来的沉静,仿佛藏了许多心事。
她无意识地晃动着手中那只小巧的白玉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漾,映着月光,碎成点点金芒。她望着那破碎又重聚的月影,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这宁静的夜:“娘娘,您还记得吗?去年中秋,就在差不多的月色下,臣妾……我说,想要年年岁岁,都同您一起看这样的月亮……”
宜修端坐在她对面的绣墩上,姿态依旧优雅,只是紧绷了一日的肩颈,在此刻无人之境,也稍稍放松了些许。她执起那柄素面银壶,动作流畅地为世兰面前空了一半的酒杯续上温热的桂花酿,声音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格外低沉、熨帖:“记得。”
简短的两个字,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仿佛将去年那夜所有的月光、笑语与隐秘的期盼,都一同收纳了进来。
世兰转过头,目光从水中的月影移到了宜修的脸上。她的眼中映着天上的明月与水中的波光,亮得惊人,那光芒几乎要灼伤人心。
她带着醉意赋予的大胆,和一丝深藏心底、不易察觉的、近乎卑微的期盼,轻声问道,语气小心翼翼:“那……您当时答应过的,说会补给我一个更好的……这话,如今……还算数吗?”她问完,便屏住了呼吸,一瞬不瞬地看着宜修,像等待最终审判的信徒。
宜修没有立刻回答。她放下银壶,抬起眼,静静地回视着世兰。月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身上,柔和了她平日过于清晰冷硬的线条,那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边,几缕碎发被夜风轻轻吹动,平添了几分平日里绝难见到的柔和与……脆弱?
不,或许不是脆弱,而是一种卸下所有防备后,真实的松弛。她就那样看着世兰,目光深邃,仿佛要透过那双盈满期盼的眸子,一直看到她的灵魂深处去。
良久,在世兰几乎要被这沉默灼伤,心跳快得要从胸腔里蹦出来时,宜修才微微动了一下。她没有说话,只是从自己宽大的、绣着暗纹的袖袍之中,取出了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不过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盒,木质细腻,色泽沉静,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盒身光滑,并无任何繁复华丽的雕饰,只在右下角,用极细的刀工,刻了一簇栩栩如生、几乎难以察觉的兰草,那兰草的形态,竟与世兰平日里最爱画的那一种,有几分神似。
“打开看看。”宜修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什么波澜,只是将那木盒轻轻推至世兰面前的石桌上。
世兰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以更快的速度擂动起来。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态度,放下了酒杯,用微微有些颤抖的手,轻轻打开了那紫檀木盒的盒盖。没有预料中的明珠璀璨,也没有想象里的美玉生辉。
盒内的明黄色软缎上,并排躺着两枚指环。指环的材质非金非银,色泽是一种温润内敛的乳白,其间似乎又隐隐流动着极淡的青色光晕,触手生温,似玉非玉,质地极为特殊。
一枚指环稍宽厚些,一枚则更为纤细秀气,两枚指环的样式都极为简洁,没有任何花纹镶嵌,光滑无比。然而,当世兰将它们拿起,借着明亮的月光看向环身内侧时,她的呼吸猛地一窒——在那内侧,用极其纤细、却深刻有力的笔触,刻着四个小字:「日月同辉」。
世兰彻底怔住了。她拿起那枚略细的指环,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那材质传来的、恒定不变的温润质感,以及内侧那细微却不容错辨的刻痕。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热流瞬间从心脏奔涌向四肢百骸,冲击着她的感官,眼眶毫无预兆地就湿润了,视线迅速变得模糊。
“这……这是……”她声音哽咽得厉害,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她只能紧紧地、紧紧地将那枚指环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浮木。
“深海沉璧。”宜修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调子,但若细听,便能察觉到那平静之下,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的颤音。
“传闻是吸纳了日月精华,沉于万丈海底,历经万载光阴才能凝聚而成。质地坚润,刀剑难伤,水火不侵,更能随人身温而变化,冬暖夏凉。”
她拿起那枚稍宽的指环,目光沉静地落在内侧那「日月同辉」四个字上,仿佛在凝视某种誓言。“世兰,”
她轻轻唤了她的名字,“寻常女子拥有的,你自然要有。而寻常女子不曾拥有,甚至不敢想象的,我……也想给你。”
说完,她伸出手,拉过世兰那只因为激动和不敢置信而微微颤抖的手。她的手指微凉,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将那枚象征着“月”的纤细指环,缓缓地、稳稳地,套入了世兰左手的指根。那沉璧指环的尺寸,竟是分毫不差,仿佛生来就该属于那里。指环套上的瞬间,那温润的触感仿佛活了过来,紧紧贴着她的皮肤,带着宜修指尖残留的温度,牢牢地圈住了她的手指,也像一道最坚固的枷锁,瞬间圈住了她狂跳不止的心。
“日月同辉……”世兰反复摩挲着指环光滑的表面,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有几滴恰好砸在宜修尚未收回的手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娘娘,您这……您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