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第三日,老井的辘轳声哑了。
韩林蹲在井边,用粗麻绳系着木桶往下放,绳子放了三十丈,桶底才蹭到水面——可那水浑得像泼了墨,捞上来时,桶壁上黏着层黑褐色的垢,凑到鼻端一嗅,竟有股焦糊的土腥气。
先生!小桃儿拎着两葫芦凉茶从巷口跑来,发梢沾着汗,阿爹说后山的泉眼也干了!今早我去挑水,见泉眼石缝里全是裂开的蛛网,连最耐渴的野刺玫都蔫得搭在地上......她把凉茶塞给韩林,指尖碰到他手背时猛地缩回,您手背烫得厉害!
韩林这才惊觉,自己晒得黝黑的皮肤正泛着不正常的红,像被火烤过的粗布。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间像塞了把干草。老龟驮着半筐陈橘从墙根爬过来,龟壳上的泥渍裂开细纹,土不对。
小桃儿蹲下身,用指尖抠了抠井边的泥土,是后山梁的土吧?我昨儿跟着阿爷去挖红薯,见那儿的土硬得能敲碎砖,裂缝里直冒白烟!她突然拽住韩林的衣袖,眼睛瞪得溜圆,您闻闻,有股子焦雷味!
韩林俯下身,果然闻见股呛人的气味,混着点艾草的苦,像被雷劈过的枯木。他猛地想起昨夜在《淮南子·天文训》里翻到的记载:大暑之日,腐草为萤;又五日,土润溽暑;又五日,大雨时行。其气炎,其性燥,最忌地脉焚。而更让他心惊的是,记忆里四十年前,村里的老窑工孙阿公就是在这样的伏天遇到火魂散——整座砖窑突然熄火,连他最宝贝的龙纹瓦都裂了纹,最后他跪在窑前,说火灵嫌咱们心急。
许是火灵动了。老龟用龟甲轻轻敲了敲井沿,我活了三百岁,只在道光十八年见过这阵仗。那年大暑,后山的泉眼全干了,后来是村北头的窑娘用陶土捏了百只火蝶,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地上画了道弯弯曲曲的线,那火灵的栖身地就在这后山梁的火洞。
旱田的裂痕
后山的路比往年难走多了。韩林裹着小桃儿硬塞来的粗布衫往上爬,鞋跟下的碎石作响,烫得他直抽凉气。小桃儿举着个竹篾灯笼在前头照路,灯笼纸被晒得发脆,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岩石上,像两团蜷缩的炭。老龟驮着陈橘爬在最后,龟壳上的泥渍裂开蛛网纹,火灵在火洞的岩缝里。
岩缝?韩林抬头望了望天——铅灰色的云层里漏下几缕光,照得裸露的山岩更显眼了。那些岩石本该是青灰的,此刻却像被火烤过的砖,表面泛着暗红,石缝里渗出细密的白烟,沾在裤脚上就是块焦黑的印记。更奇的是,路边的野菊丛竟开了零星几朵白花,往年这时候早该结籽了,像撒了把被揉皱的棉絮。
小桃儿突然拽住他的衣袖,指着岩石中央的一道裂缝。裂缝里渗出股股热气,把周围的野菊都烤得卷了边,顺着岩缝汇成条细流——那水流泛着暗红,像被泡开的朱砂,正往山下淌,把路边的青苔都烫焦了。
那是...火泪?韩林皱眉。他记得火洞的岩缝最是阴凉,往年这时候该凝着尺把厚的霜,哪来的热气?
是火灵!小桃儿踮起脚,把灯笼举得更高,我阿奶说,她小时候听老辈人讲,火洞的岩缝里住着位火灵,专门守护这一方的水脉。她声音突然发颤,去年阿奶还说,岩缝里有盏长明灯,照得泉水能流半座山......
话音未落,岩石突然传来一声。两人抬头,见几个扛着炸药的外乡人正往山里闯,为首的胖子裹着件猩红衬衫,嘴里叼着雪茄,骂骂咧咧:什么破火灵,能值几个钱?这山开成煤矿,能赚咱村八十个w!
住手!小桃儿举着根木棍冲过去,这山是火灵的家,你们不能进!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身后立刻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小丫头拉开,别耽误老子放炮!
先生!小桃儿哭着撞进韩林怀里,他们人多,还有炸药......
韩林摸了摸小桃儿的发顶,抬头看向岩石。那几个壮汉正把炸药往岩缝里塞,导火索滋滋冒着火星,烤得周围的岩石直掉渣。更让他心惊的是,岩缝里渗出的热气越来越多,顺着气流漫过山林,把刚抽穗的稻子都烤得卷了叶。
住手!韩林提高声音,这山养了多少年水脉?我阿公的阿公就在这儿挖煤,到我这辈,已经传了六代!你们炸的不是山,是根!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山能有什么根?
韩林弯腰捡起块带焦痕的岩石,这块石头里,有我阿婆的童年;这岩缝的热气里,有我阿公的青春;这山路边的野菊丛里,有我爹娘的婚誓。他指向远处的晒谷场,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酸梅汤香,是我奶奶每年大暑给娃娃们煮的解暑汤。你炸了这山,炸的是咱们村的魂。
人群突然安静了。有个穿花衬衫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捉过蚂蚱,阿婆还给我编过火蝶风筝......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山脚下拍了结婚照,背景就是那片野菊丛......
胖子盯着韩林看了半晌,突然掐灭了雪茄:行,今天就到这儿。他转身对手下发令,把炸药收了,把雷管拿走!又从兜里掏出张名片,兄弟,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事找我。
暑信的重生
大暑当日的清晨,韩林被一阵清凉的水声惊醒。他睁开眼,见窗台上放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半盏山泉水,水面浮着片新荷叶。碗底压着张纸条,是小桃儿的字迹:先生,火灵醒了,阿婆说请您去后山看看。
韩林披上外衣出门,见院外的老槐树都垂下了枝桠,叶尖挂着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沿着山路往后山走,远远就听见的水声——原本干涸的泉眼竟冒出了新泉,泉水清得能照见人影,泉眼里还浮着朵半开的野菊。
泉边的岩石缝里,站着个穿青布衫的少女。她发间别着岩屑,肌肤白里透红,像刚出窑的陶,眼尾泛着浅褐,正是昨夜岩缝里见到的火灵。
成功了。她轻声说,暑信已经和地脉融为一体,往后这山的泉水,会比从前更旺,山风会更凉。
韩林走近,见她脚下踩着片新叶,叶上还凝着水珠。火灵抬手,指尖拂过岩缝,立刻漾起圈圈涟漪。涟漪里浮出幅画面:百亩山林铺展开来,高的树、矮的树、开花的树,层层叠叠,像天上的云落在人间。山林间有小路蜿蜒,路边的老槐树下,有戴草帽的老人挖草药,有扎羊角辫的娃娃追蝴蝶,笑声惊起一对山雀。
这是我记忆里的山林。火灵笑了,四十年前,阿公就是在这儿许的愿,要让我永远守护这片水。后来他被征去修铁路,走前把我托付给阿奶。阿奶用一辈子的时间守着这山,直到她去年冬天......
阿奶是在等您回来。韩林说,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小林子,替我看顾着山林,等火灵回来的那天,替我给她捏个陶土蝶
火灵的眼眶泛起水光:阿奶捏的陶土蝶,我还收在岩缝里。等今晚月亮圆了,我带您去看。
这时,小桃儿举着个竹篮跑来,篮里装着刚摘的野菊:先生!阿婆说,今早的野菊能泡出最香的茶!她把篮往石桌上一放,您瞧,我特意挑了最大的!
韩林接过竹篮,见野菊上还沾着晨露,花瓣上的水珠折射出彩虹。他蹲下来,见野菊丛里趴着只小陶蝶,正歪着脑袋看他,这是...火信蝶的孩子?
是呀。小桃儿蹲在他身边,阿婆说,火灵回来的那天,所有火蝶都会带着孩子来谢恩。
韩林摸了摸小桃儿的头,想起昨夜火灵说的话:火不是灾,是天地的温度;山不是石,是天地的脊梁。原来所谓,从来不是夏天的尽头,是生命的沉淀,是世世代代攒下的希望。
原来这就是火灵。小桃儿轻声说。她的发辫上还沾着岩屑,此刻正随着风轻轻摇晃,冬天不是突然来的,是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像阿婆腌的糖蒜,要等够日子才最甜。
尾声·火韵长
傍晚时分,晒谷场的灯笼全亮了。王阿婆的酸梅汤摊正支得热闹,十二个穿蓝布衫的妇人守着陶瓮,手起手落间,汤勺碰撞出清脆的响。老窑匠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捧着个新捏的陶土蝶,蝶翼刻着水波纹,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这蝶能扇来凉风,以后谁要是热得慌,就来我这讨只。
韩林坐在竹椅上,看小桃儿举着野菊跑上台。她今天特意穿了件月白粗布衫,发辫上别着岩屑,见他看过来,眼睛弯成月牙:先生说,大暑是夏天的信,那我要给山里的小松鼠写封信,告诉它们泉水甜了!
她清了清嗓子,唱道:大暑到,火云烧,新泉满山唱新谣;真心护,真情守,人间处处是新朝......
歌声飘得很远,惊起了山林里的山雀。韩林望着远处的山梁,那里的泉眼正翻涌,像在应和他的话。等明年大暑,这些泉水会更清冽,流更远的路,润更多的田。
夜渐深时,韩林躺在竹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虫声像谁在轻轻敲鼓,和着远处晒谷场的笑声,织成张温柔的网。他摸出枕头下的陶土蝶——那是白天小桃儿硬塞给他的,说是火灵送的夏信。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他掀开窗帘,只见只绿蝴蝶停在窗棂上,翅尖上沾着水珠,正歪着脑袋看他。见他出来,那蝶振翅飞进了夜色里,风裹着泉声涌进来,韩林裹紧被子,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秋天来了,冬天还会远吗?但不管多热的夏天,只要心里揣着颗真心,总能等来秋天的——就像这火灵的老岩缝,就像岩洞里的暑信,就像小桃儿眼里的光。
窗外,蝶影仍在摇晃,像在应和他的话。而更远处,山涧的溪水正在奔流,溅起细小的涟漪——那是大暑的第一声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