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画着蝴蝶的素白纸条,静静地躺在紫檀木的桌案上。蝶翼上朱砂点就的“王”字,像一滴凝固的血,在昏黄的烛光下,透着一股阴冷的意味。
苏浅月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只蝴蝶。
王德安。
她原以为,这位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以“规矩”为毕生信仰的老首辅,会用更光明正大的手段来与她博弈。或引经据典,或联名上奏,或以天下大义相逼。
她没料到,当这些手段在她面前一一失效后,这位老臣,竟会选择这样一条路。
用一个死去女人的影子,来刺探她和赵玦的夫妻情分。
这不再是政见之争,而是人性中最卑劣的试探。他们不敢在朝堂上与她正面交锋,便想从后宫,从卧榻之侧,撕开一道最私密、最不堪的口子。
他们笃定,只要是女人,就会嫉妒。只要帝王心中埋下一根刺,再牢固的信任,也会日渐腐朽。
苏浅月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她燃起纸条,看着那只蝴蝶在火苗中蜷曲、挣扎,最后化为一缕黑灰,飘散在暖融融的空气里。
火光映着她的脸,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沉寂的冰海。
她不怕他们出招,她只怕他们不出招。如今,这张牌既然已经递到了她面前,那这出戏,就该由她来定调子了。
……
夜深了,赵玦处理完政务,来到坤宁宫时,苏浅月正坐在灯下,手里捧着一本前朝的《舆地考》。
“还在看这些?”赵玦走过去,从身后环住她,下巴搁在她的肩窝,嗅着她发间清淡的兰草香气,心头那股因朝事而起的烦躁,瞬间便散了大半。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苏浅月没有回头,手指点在书页上一处地名,“陛下,您看这里,前朝的国都,并非在京城,而是在此地。书中说,此地民风彪悍,极难管束,前朝太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纳入版图。可百年之后,当朝廷衰微,第一个起来反叛的,也还是这里。”
赵玦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不解其意:“你看这个做什么?”
“我在想,什么是真正的稳固。”苏浅月合上书,转过身,仰头看着他,“是用铁腕强行压服,让他们不敢动,还是用恩德慢慢教化,让他们不想动?”
她的目光,像一汪深潭,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
赵玦的心,被这目光看得微微一动。他知道,她说的不是前朝,是现在。
“朕知道你还在为立储的事烦心。”赵玦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朕也知道,那些老臣们让你受了委屈。”
“我没有委屈。”苏浅月反握住他的手,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去,“我只是心疼念月。陛下,他还是个孩子,他应该在草地上追蝴蝶,在雪地里堆雪人,而不是从小就坐在一个万众瞩目的位置上,学着分辨谁的笑容是真心,谁的夸赞是捧杀。我不想让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只剩下‘储君’这两个字。”
她的话语很轻,却像羽毛,轻轻搔刮着赵玦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在先帝诸子中,他不是最受宠的,也不是最出众的,却因此得到了最完整的成长。他有过策马奔腾的少年时光,有过与友把酒言欢的快意。
而念月,若三岁便被立为太子,他的人生,将只剩下四四方方的宫墙和堆积如山的课业。
“浅月,”赵玦的声音低沉下来,“朕只是……想给你和念月一个名正言顺的倚靠。朕怕……”
“怕什么?”苏浅月看着他。
赵玦没有说下去,但他眼中的情绪,苏浅月读懂了。他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倒下,怕这江山不稳,怕她和孩子会重蹈前朝覆辙,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陛下,”苏浅月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真正的倚靠,不是一个虚悬的太子之位,而是民心,是国力,是您自己。只要大雍国泰民安,只要您圣体康泰,我和念月,就是这世上最安稳的人。反之,若朝局动荡,就算念月是太子,也不过是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小舟,随时可能倾覆。”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他们见我们夫妻同心,便想方设法地离间。立储之事,正是他们最好的借口。我们若执意要做,便是亲手把刀子递到他们手里。陛下,有时候,退一步,不是软弱,而是为了让他们把藏在身后的东西,都亮出来。”
赵玦沉默了。
坤宁宫里,只听得见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他看着靠在自己肩头的妻子,心中百感交集。他原以为,自己给她的是无上的荣宠与信任,却没想到,这荣宠与信任,也成了将她推向风口浪尖的利刃。
而她,却始终比他看得更远,想得更深。
许久,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将胸中所有的郁结都吐了出去。
“朕……明白了。”
他伸手,将苏浅月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就依你。朕就让他们再得意几日。朕倒要看看,当他们发现自己所有的算计都落空时,会是怎样一副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