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雨声,雷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唯独一种低沉、规律,且极具穿透力的震动,从大地深处,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耳朵,直往天灵盖里钻。
这股震动带着沉闷的共鸣,不像是石头滚动,更像是整座大山的骨架,在不堪重负地呻吟。
陈放猛地抬起头,冰冷的雨水糊了他一脸。
他的目光穿过雨幕,死死锁定雷达示警的方向,那片被当地人称作“歪脖子树”的陡坡。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短暂地照亮了远方山体的轮廓。
持续了整晚的瓢泼大雨,早已让黄土吸饱了水成了烂泥,再加上此刻从地底传来,山体内部结构濒临崩溃的共鸣……
所有线索在陈放脑中瞬间串联,汇聚成一个让他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的结论。
要塌方了!
不是小规模的滚石,而是整片山坡的大规模滑坡!
是泥石流!
陈放的心脏狠狠一沉。
他清楚记得那片陡坡下的地形,为了方便看护新开的梯田,那里零散地住着三户人家。
其中一户,就是掌管着全大队几百号人命脉,人缘极好的大队会计——徐长年一家!
陈放甚至能立刻想起老徐那张总是挂着和善笑容的脸,想起他那双被墨水染得发黑、在算盘上拨弄得飞快的手指。
一旦那片山坡崩塌,裹挟着万钧之力的泥石流会在几秒钟内席卷而下。
那三户人家,十几口人,可能连一声呼救都来不及发出,就会被瞬间活埋。
“走!”
陈放转身就朝着通往后山的那条泥泞小路狂奔。
没有时间去敲锣,没有时间去喊人。
来不及了!
追风和雷达一左一右,紧随其后。
四只爪子踩在烂泥里,溅起浑浊的水线,在漆黑的雨夜中,如同两道无声的鬼魅。
然而,当他一口气冲到村子后面那条小河边时,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眼前那座连接村子与后山坡下几户人家的木桥,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
只有几根断裂的木桩,在浑浊的浪涛中挣扎着,时而被吞没,时而又顽强地冒出头。
平日里不过七八米宽的清澈溪流,此刻已经变成了一条超过十五米宽的恐怖浊河。
翻滚的黄泥裹挟着山石、断木,甚至还有不知从哪冲下来的半截猪圈栅栏,狠狠地撞击着松软的河岸,发出一阵阵擂鼓般的闷响。
他举起手中的手电筒,一道摇晃的光柱奋力穿透雨幕。
在光柱的尽头,他能清晰地看到,徐会计家那栋泥坯房的窗户里,还亮着一豆微弱的煤油灯光。
那点温暖的光亮,在狂暴的黑夜里,显得那么脆弱,又那么无知。
老徐两口子,大概还在灯下算着队里的工分,或是给孩子缝补着衣裳,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一无所知。
陈放的耳朵,敏锐地捕捉着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异样共鸣。
那低沉的震动,频率正在加快!
他几乎可以精准地判断出,距离那片“歪脖子树”陡坡的整体垮塌,可能只剩下最后不到十分钟!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身边焦躁不安的追风和雷达,一个极其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瞬间成型。
没有丝毫犹豫!
陈放将两根湿漉漉的手指塞入口中,深吸一口气,随即,一声高亢、尖锐、急促到近乎撕裂的哨音,猛地划破了风雨的咆哮!
几乎就在哨音响起的同一秒。
知青点院墙角落的狗窝里,原本因为风雨而有些躁动的磐石、虎妞等犬,瞬间安静了下来。
而窝棚最深处的两团黑影,猛地弹射而起!
正是幽灵和踏雪!
它们甚至来不及抖掉身上的雨水,就化作两道黑色的影子,闪电般冲出了院子,朝着河岸边陈放的位置狂奔而来。
“呜……”
幽灵和踏雪跑到陈放脚边,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询问声。
它们能从那声哨音里,感受到主人前所未有的焦灼。
陈放没有说话。
他蹲下身,手中的手电筒光柱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轨迹。
光柱先是猛地扫向西侧!
那里是村子的另一头,有一条平日里罕有人走的山路,需要绕行至少两里地,才能抵达河对岸的山脚下。
随即,光柱又在空中一荡,精准地定格在河对岸那点微弱的灯火上!
光柱在那点灯火的位置,用力地、快速地画了几个圈!
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复合指令!
幽灵和踏雪看懂了。
它们没有丝毫迟疑,下一秒,调转方向,化作两道黑色的闪电,瞬间没入西侧那片泥泞的黑暗尽头。
陈放缓缓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他能做的,已经全部做了。
剩下的,只能交给天意。
他站在咆哮的河边,死死盯着对岸那点昏黄的灯火,然后举起了手中的手电筒,拇指开始有节奏地在开关上按动起来。
三短。
三长。
三短。
光柱在狂暴的雨幕中,一次又一次地闪烁着,将国际通用的SoS求救信号,投向那扇小小的窗户。
他心里清楚,一个跟算盘珠子打了半辈子交道的老会计,懂这玩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这已是他最后的办法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脚下大地的震颤,频率似乎又加快了一丝,那沉闷的共鸣声,仿佛已经贴着他的耳膜在嗡嗡作响。
陈放站在雨中,身形一动不动。
突然,他手电筒的光柱中,对岸徐会计家的那扇窗户,动了一下!
那点昏黄的灯光,似乎被什么人影挡住了!
紧接着,还没等陈放心头一喜,一道黑影“砰”的一声,竟是直接撞在了房门上!
木门发出一声闷响,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是幽灵!
它到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对岸的房门,竟“砰”的一声,被从里面猛地拉开了!
一个穿着裤衩背心的身影踉跄着冲了出来,正是徐会计!
他显然是被门外的撞击和狂吠声惊醒,嘴里还骂骂咧咧:“谁啊!大半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