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府的晨光带着硝烟的焦苦味,漫过被炮火轰塌的城墙缺口。杜文秀拄着半截染血的腰刀,站在府衙前的石阶上,望着眼前狼藉的战场——断裂的佛朗机炮炮管斜插在尸堆里,黑色的硝烟还在城墙上空盘旋,义军将士们或坐或躺,大多身上带伤,头巾被血渍染成深浅不一的红褐,像极了曲靖战场上那片永远干涸不了的血色土地。
“将军,清点完了。”一名亲兵踉跄着跑来,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手中的名册被血渍浸透了大半,“活着的弟兄……只剩六千三百二十七人,其中三千八百多人带伤,能战之兵不足两千五。”
杜文秀的手指猛地攥紧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昨日从破晓到深夜,义军发起了八次冲锋,每一次都踩着弟兄们的尸体往上爬。清军协统张承业倒是硬气,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城楼上指挥抵抗,最终被义军士兵乱刀砍死,可义军也付出了惨痛代价——原本一万三千人的队伍,如今折损过半,连他自己的左臂也被流弹擦伤,鲜血浸透了粗布衣衫,在晨光中凝成暗紫色的硬块。
“把重伤的弟兄抬进府衙,找最好的房间安置。”杜文秀的声音低沉得像闷雷,目光扫过那些蜷缩在墙角的士兵,他们有的断了胳膊,有的没了腿,却依旧紧紧攥着手中的武器,眼中闪烁着未熄的战意,“轻伤的弟兄负责警戒,修补城墙缺口,防备清军残部反扑。”
“是!”亲兵含泪应诺,转身快步传达命令。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城外传来,像密集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杜文秀猛地抬头,望向城墙方向,只见一名斥候骑着快马,从缺口处疾驰而来,脸上满是惊慌。
“将军!不好了!”斥候翻身下马,踉跄着扑到杜文秀面前,声音带着哭腔,“城外……城外全是大新陆军的骑兵!少说有三千多人,已经把府城团团围住了!”
“什么?!”杜文秀浑身一震,手中的腰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抓住斥候的胳膊,指节深深嵌入对方的皮肉,“你再说一遍!大新陆军?他们怎么会来这么快?”
“是真的!”斥候被捏得痛呼出声,却依旧坚持说道,“骑兵旅的将领已经派人喊话,说他们是大新陆军赵勇伟部,奉王九波师长之命,接管云南府防务!现在城外的要道全被他们封了,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杜文秀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身后的石狮子上,胸腔里像被塞进了一团烈火,烧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起昭通府的探子回报,大新陆军不过是进驻昭通,并无南下之意,可如今看来,那些都是假象!王九击这是早有预谋,要趁着义军与清军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
“将军,我们怎么办?”一名义军将领快步上前,眼中满是焦急,“大新陆军来势汹汹,我们现在能战之兵不足两千五,还都带着伤,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慌什么!”杜文秀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弯腰捡起腰刀,目光扫过身边的将领们,“大新陆军虽多,却未必敢贸然攻城。云南府城墙虽有缺口,却依旧坚固,我们手里还有缴获的佛朗机炮,只要坚守不出,他们未必能轻易拿下!”
话虽如此,杜文秀的心中却没底。他见过大新陆军的火器——在曲靖缴获的清军情报里,清楚地记载着武昌之战中,大新陆军的炮兵如何用新式火炮轰垮湘军的堡垒;他也听过黑风军校的传闻,那些年轻军官掌握着最先进的战术,绝非云南的绿营练军可比。如今义军元气大伤,想要守住云南府,难如登天。
就在这时,城外传来一阵洪亮的喊话声,透过清晨的薄雾,清晰地传入城中:
“城内的义军兄弟听着!我是大新陆军第一野战师师长王九波!”
声音透过铜制扩音筒,传遍了整个云南府,每一个义军士兵都听得清清楚楚。杜文秀走到城墙缺口处,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只见城外的空地上,玄色的骑兵队列成整齐的方阵,战马打着响鼻,骑兵们手中的燧发骑枪斜指地面,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队列前方,一名身着玄黑劲装、外罩猩红披风的将领,正勒马立于队前,手中拿着扩音筒,正是王九波。
“凡愿意加入大新陆军者,月俸二两五银子,三餐管饱,两餐有肉!”王九波的声音依旧洪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家中有父母妻儿者,可由官府安置,分田百亩,免除三年赋税!若是执迷不悟,与大新陆军作对,今日便让你们尝尝,什么叫玉石俱焚!”
城内的义军士兵们听到这话,顿时骚动起来。二两五银子的月俸,比清廷的绿营兵还高的多;三餐管饱、两餐有肉,这是他们参军以来从未有过的待遇;更别说分田百亩、安置家眷,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不少士兵放下手中的武器,眼中满是动摇,看向身边的同伴,小声议论着。
“将军,这……这条件也太好了吧?”一名年轻的义军士兵走到杜文秀身边,声音带着犹豫,“我家里还有老母亲,要是能分田百亩,让她老人家过上好日子,我……我愿意加入大新陆军。”
“你糊涂!”杜文秀厉声呵斥,却看到越来越多的士兵露出动摇的神色,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他知道,这些士兵大多是贫苦农民与矿工,跟着他起义,不过是为了能有口饭吃,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如今大新陆军开出如此优厚的条件,想要留住他们,难如登天。
“将军,不能再等了!”一名义军谋士快步走到杜文秀身边,声音带着急切,“大新陆军的步兵旅与炮兵旅恐怕很快就到了!若是等他们的火炮架设起来,我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了!”
杜文秀沉默着,目光望向城外的骑兵队列。他看到那些骑兵纪律严明,动作整齐划一,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精锐;他也看到王九波脸上的自信,那是一种胜券在握的从容,仿佛云南府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火炮车轮滚动的“轰隆”声。杜文秀心中一紧,抬头望去,只见玄色的步兵队列正沿着官道缓缓开来,士兵们肩扛燧发枪,步伐整齐,像一堵移动的黑色城墙;队列后方,一门门新式火炮被士兵们推着前进,炮身上的“大新维新元年制”字样在晨光中格外醒目,炮口直指云南府的城墙。
“炮兵旅,架设火炮!”城外传来王九波的命令声,清晰而有力。
只见大新陆军的士兵们迅速行动起来,将火炮固定在府城外围的高地上,调整炮口角度,装填炮弹。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云南府的城墙缺口,也对准了府衙的方向,仿佛只要王九波一声令下,炮弹便会呼啸着砸进城内,将一切化为废墟。
城内的义军士兵们彻底慌了,不少人扔下手中的武器,跪倒在地,口中喃喃着“愿意投降”;那些原本还在修补城墙的士兵,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眼神涣散地望着城外的火炮,脸上满是恐惧。
“将军,我们投降吧!”一名义军将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已经打不过了,再抵抗下去,只会让弟兄们白白送命!”
“是啊,将军!”越来越多的将领跪倒在地,“大新陆军的条件那么好,弟兄们跟着他们,也能有个好前程!我们不能再固执下去了!”
杜文秀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像被刀割一样疼。他想起起义之初,弟兄们歃血为盟,发誓要推翻清廷,让云南的百姓过上太平日子;他想起曲靖大捷时,弟兄们欢呼雀跃,以为胜利就在眼前;可如今,他们却要向另一支反清势力投降,将辛苦打下的云南府拱手相让。
他抬头望向城外的王九波,对方正骑着马,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仿佛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杜文秀知道,王九波这是在逼他做出选择——要么投降,要么玉石俱焚。
他的手再次握住腰间的腰刀,刀柄上的血渍早已干涸,却依旧冰冷。他想起那些战死的弟兄,想起他们临死前的眼神,想起他们对未来的期盼。若是继续抵抗,只会让更多的弟兄送命,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可若是投降,他又有何颜面去见那些战死的弟兄?
杜文秀的目光扫过城内的义军士兵们,他们大多面带恐惧,却也带着一丝对未来的期许。他知道,这些士兵跟着他,不是为了他杜文秀,而是为了能有口饭吃,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如今大新陆军能给他们这些,甚至能给他们更多,他又有什么理由阻止他们?
城外的火炮已经架设完毕,士兵们手中的燧发枪也已上膛,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仿佛只要有一点火星,便能点燃整个战场。王九波的声音再次传来,依旧洪亮,却多了几分不耐烦:
“杜文秀!给你最后半个时辰考虑!半个时辰后,若是还不打开城门投降,休怪本师长不客气!”
杜文秀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眼中的挣扎与痛苦渐渐消散,只剩下一丝无奈与释然。他缓缓放下手中的腰刀,对身边的亲兵说道:
“去,打开城门。”
亲兵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呆地看着杜文秀。
“打开城门!”杜文秀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告诉王九波,我杜文秀愿意投降,但我有一个条件——善待我的弟兄们,不得伤害他们,也不得为难城中的百姓。”
亲兵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转身快步朝着城门方向跑去。
杜文秀站在原地,望着城外的玄色大军,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知道,从打开城门的那一刻起,云南的历史将被改写,回民义军将成为过去,而他自己,也将迎来一个全新的开始。
他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他知道,他必须这么做。为了那些还活着的弟兄,为了城中的百姓,也为了云南的未来。
城外的王九波看到城门缓缓开启,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他抬手示意士兵们放下武器,然后勒马向前,朝着城门方向走去。
阳光洒在云南府的城墙上,将黑龙战旗染得愈发鲜艳。城门缓缓开启,露出城内的景象——那些曾经奋勇杀敌的义军士兵,如今大多放下了武器,脸上带着复杂的神色,望着城外的大新陆军。
杜文秀站在城门后,望着渐渐走近的王九波,心中充满了迷茫与期许。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他知道,他必须走下去,为了那些还活着的弟兄,也为了这片他深爱着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