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监管局纯白而压抑的循环中又过去了难以计数的几个标准日。陆棋保持着高度警惕，进行着他那近乎偏执的观察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但收获甚微。列维的消失如同石沉大海，没有留下任何官方解释或流言蜚语，那干涸的血迹和破损的监控探头成了唯一无法磨灭却又无法解读的谜题。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像钝刀子割肉，消耗着他的精力。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那点血渍或许真的只是某个学员的鼻血，探头的划痕只是意外，而列维，或许只是被调离，或者……真的被“格式化”了。
就在这种疑虑和焦虑几乎要达到顶峰时，列维回来了。
那天早晨，陆棋像往常一样提前来到训练室，内心已不再抱有任何期待。然而，当门滑开时，那个熟悉的、如黑色磐石般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控制台前调试着参数。
陆棋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一瞬，然后又剧烈地跳动起来。
列维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缓缓转过身。他看起来……疲惫。不是身体上的劳累，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精神上的耗损。那双灰色的眼睛依旧锐利，但深处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怠，眼下的阴影比以往更重，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仿佛刚经历了一场艰苦的、不愿言说的跋涉或谈判。他身上的训练服依旧笔挺，却莫名给人一种风尘仆仆的感觉。
两人对视了几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沉默。列维没有解释他为什么消失，去了哪里，就像他只是出去抽了根烟那么平常。他打破了沉默，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沙哑，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权威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公事公办的疏离。
“你的推荐信，”他开口，直接切入正题，“我已经提交上去了。”
陆棋心中一紧，等待着下文。
“但是，”列维顿了顿，灰色的眼眸审视着陆棋，“需要等待上层审核。战斗序列的准入审批流程很复杂，涉及多重背景调查和风险评估。这需要时间。”他特别强调了最后两个字，仿佛在暗示这时间可能很长，也可能最终没有结果。
他向前走了两步，靠近陆棋，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他身上：“在我收到进一步指令之前，训练照旧。另外，”他语气变得更加严肃，“陆棋，我再问你一次，你是否真的想好了要选择战斗序列这条路？这不是玩游戏。那里的危险是实实在在的，死亡率和高伤残率远非观测部门可比。而且，那里的纪律严苛到超乎你的想象，绝对服从高于一切，个人意志和情感是最先需要被摒弃的东西。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
他的问题不再仅仅是试探，更像是一种最后的确认，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警告意味。陆棋能从他的眼神中读出未说尽的话：一旦踏上这条路，就再无回头可能，你将面对的不仅是外部的敌人，还有内部更加冰冷无情的规则。
陆棋张了张嘴，却没有立刻回答。列维的回归带来了希望，却也带来了更沉重的抉择。战斗序列意味着力量、机会，也意味着更大的束缚和危险。而列维疲惫的状态和讳莫如深的态度，更是为这条路蒙上了一层阴影。上层审核？风险评估？他们评估的到底是什么？是他的能力，还是“普罗米修斯”的残留？亦或是他在钢铁之城的“违规”记录？
“我……需要时间考虑。”陆棋最终给出了一个谨慎的回答。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凭着一股冲动做决定。
列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好好想清楚。这是决定你命运的选择。”他没有再多说，转身开始设置训练程序，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日常流程的一部分。
训练重新开始。列维的教学依旧严厉精准，但陆棋能感觉到，两人之间似乎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列维不再像以前那样偶尔流露出惜才或探究的眼神，变得更加沉默和……公式化。那种变化极其细微，却让陆棋感到不安。
训练结束后，陆棋心情复杂地离开。他在公共区域遇到了莉娜。她正从影厅区的方向走来，脸上带着一种慵懒的、沉浸在美好余韵中的红晕，但眼神却比之前更加空洞了一些，看到陆棋也只是懒洋洋地挥了挥手，打了个哈欠：“嗨，陆棋……刚看完一部超棒的星际浪漫史诗……里面的男主角简直……”她喋喋不休地描述着虚拟的情节，对现实世界的关注似乎又减弱了几分。陆棋注意到，她手腕上个人终端显示的光屏上，最近访问记录里，影厅区的记录频繁得吓人。
他又看到了马克。他独自一人坐在饮食区角落，面前放着那杯永远喝不完的黑色气泡饮料。他的表情比以往更加阴郁，嘴角下撇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讥诮。看到陆棋，他冷笑一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哦？看来你的‘保姆’回来了？恭喜啊。不过别忘了，他能回来，也能再次消失。说不定下次，就轮到你了。”他的愤世嫉俗愈发深重，像一层厚厚的铠甲，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
小野则彻底不见了踪影。听莉娜含糊地提起，他似乎把自己完全关在了房间里，连饮食都靠基础配送，拒绝与任何人交流。那场悲剧带来的悲伤，似乎已经发酵成了某种彻底的自我封闭。
站在监管局宽阔却令人窒息的中心大厅，陆棋看着不同的人走向不同的方向：有人走向训练室，脚步坚定却面容疲惫；有人走向娱乐区，眼神渴望步伐轻浮；还有人像幽灵一样无所事事地徘徊，目光茫然。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考验场和分流地，用舒适、压力、诱惑和绝望，悄无声息地将每个人推向不同的命运轨迹。
他意识到，等待他的，不仅是时空管理局那悬而未决的审查，还有眼前这个关于自身未来的、至关重要的抉择。是选择那条看似更强大、却也更危险的“战斗序列”，还是继续留在观测部门（如果还有可能），忍受规则并寻找其他渺茫的机会？或者……还有第三条路？
他的心很乱。列维的回归没有带来答案，反而带来了更多疑问。他需要空间冷静思考。
他没有回房间，那里四壁空空，只会让思绪更加混乱。他朝着一个很少去的区域走去——图书馆。
图书馆位于生活区底层，与训练区方向相反，少有人至。他随便刷了个“心理舒缓”的借口，系统很快放行——局内鼓励这种“阅读疗愈”，因为书籍和终端里的信息，远比活生生的人更容易控制和筛选。
馆内灯光柔和到近乎昏暗，仿木质的高耸书架排列得密密麻麻，却大多空荡荡。空气里飘着一股陈旧纸张与冷媒混合的怪异霉味，寂静无声，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他找了个最隐蔽的角落位置坐下，打开桌面的阅览终端。
屏幕亮起，展示出庞大的数据库目录。然而，放眼望去，90%以上的条目都呈现灰色不可点击状态。——《高维时空结构详解》、《文明干预协议（密级）》、《外源异常能量应对手册》、《战斗序列编制及战术数据库》、《管理局内部人事管理条例》……所有真正涉及核心技术、内部运作、人事档案和任务记录的内容，全部被一道无形的权限壁垒牢牢封锁。
他能访问的，只有《星际植物图鉴（基础版）》、《低等文明艺术发展史》、《心理健康自我调适（入门）》、《通用格斗白皮书（公开部分）》这类经过高度筛选、无害化的科普或休闲读物。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再次袭来。连知识都被严格分级，他就像一个被允许在沙滩上玩耍的孩子，却永远无法触及浩瀚的海洋。
他烦躁地随手点开一本唯一亮着的、名为《异常能量体控制理论导论（普及读本）》的书，期望能找到一点边角料信息。页面缓慢加载着枯燥的基础理论。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一张对折的、边缘参差不齐的白色便签，仿佛早就被巧妙地夹在终端屏幕与外壳的缝隙里，因为页面的加载震动而悄然滑落，飘旋着掉在他的手边。
陆棋的心猛地一跳，警惕地扫视四周。图书馆依旧空无一人，只有无数本书籍沉默地矗立，如同沉默的墓碑。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拾起那张便签。纸质普通，像是从标准记录本上匆匆撕下的。上面是用一种急促而略显潦草的手写体写着的两行字，墨色很深，仿佛用力刻划：
“old soldiers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
——想找到他？今晚 23:30，c-7冷库外，通风竖井。”
没有署名，没有落款，没有任何多余的符号。但陆棋的目光瞬间被第二行字牢牢抓住！
想找到他？
这个“他”指的是谁？列维？除了列维，他还能想找谁？这分明是对他连日来暗中打探的回应！
是谁？是谁留下的？列维本人？不可能，他刚和自己分开。那是谁？某个暗中观察他的人？是友是敌？
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膜里鼓噪。他强迫自己冷静，仔细审视字迹。字母大小不均，显得匆忙，但那个“o”字母，却写得异常标准，近乎完美的圆形，带着一种独特的、近乎机械般的精准感，像某种长期的职业习惯留下的烙印。
他把便签紧紧攥在手里，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面，仿佛能从中摩擦出隐藏的信息。old soldiers never die， they just fade away…（老兵永不死，只是渐凋零）……这句古老的名言像是在哀悼，又像是在暗示某种 persistence（ persistence）的存在方式。
去，还是不去？
这明显是一个非正式的、极其隐秘的邀请，甚至更像是一个陷阱。c-7冷库是物资储备区的一个偏僻角落，通风竖井更是少有人知的设施通道。晚上23:30，几乎是监管局规定的“静默时段”。
风险巨大。如果被发现私下会面，尤其是涉及“寻找”一个失踪人员，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想找到他”这四个字，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这是他多日来得到的唯一一个与列维下落相关的、确凿的线索！它点燃了他所有被压抑的焦躁、疑惑和不肯屈服的好奇心。
他深吸一口气，迅速将便签再次对折，折成最小的方块，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飞快地蹲下身，将其塞进了作战训练鞋的鞋底夹层里。冰凉的纸片贴着脚心，却带来一种灼热感。
他站起身，面色如常地关闭了阅览终端，仿佛只是厌倦了这里的无聊。他朝着图书馆门口走去，脚步平稳，但全身的感官都处于高度警觉状态。
就在他即将踏出图书馆门口的那一瞬间，他状似无意地、极其自然地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斜上方那个原本应该缓慢旋转、覆盖入口区域的监控摄像头，其黑色半球体此刻正好转向了另一个方向，露出了它的盲区背侧——时机精准得不可思议，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在幕后精确计算过，恰好为他这回头一瞥提供了完美的掩护！
一股电流般的战栗瞬间窜过陆棋的脊背。
这不是巧合！
留下便签的人，不仅知道他会来图书馆，知道他会使用那个终端，甚至还能在一定程度上预测他的行为，并可能拥有影响或至少是监控摄像头运行规律的能力！
这背后的人，能量远超他的想象。
他不再犹豫，快步离开图书馆，走向返回居住区的通道。面色平静，但内心已是惊涛骇浪。
今晚23:30，c-7冷库外，通风竖井。
他去定了。
无论那是通往真相的阶梯，还是深渊陷阱的入口，他都必须去探个究竟。
脚下的那张便签，如同一个沉默的倒计时器，已经开始无声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