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省城，天高气爽，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刚染上一点浅黄，风一吹，就慢悠悠地打着旋儿往下落。苏青拎着一个帆布包，脚步匆匆地走进省展览馆的大门，今天这里正举办全省服装行业交流会，来的都是各地服装厂的老板、技术骨干，还有省里的行业专家。
这是苏青第一次参加这么大场面的交流会。之前她的服装厂就守着镇上那一片小市场，雇着二十来个工人，几台缝纫机叮叮当当地转，订单也都是周边县城的小批发商，日子过得不算差，但总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再往上走一步都难。这次要不是县工商联的人特意通知她，说这种交流会能长见识、拓路子，她还真舍不得花那几十块的路费和报名费。
展览馆里已经熙熙攘攘，各个展位前都围满了人。苏青先是绕着展厅走了一圈，看着别人展示的新款童装、休闲男装，还有那些摆出来的先进缝纫机，眼睛都亮了。以前她总觉得自己厂里做的衣服款式还行，可跟这些参展的样品一比，就显得有些老气，做工也粗糙了些。她一边看，一边掏出随身带的小本子，把那些新颖的款式、布料的种类，还有人家标注的生产工艺，都一笔一划记下来，生怕漏了什么。
上午十点，交流会的重头戏——专家讲座开始了。主讲的是省纺织工业局的李工，听说在服装行业干了二十多年，经验丰富得很。苏青赶紧找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拿出本子和笔，准备认真听讲。
李工站在台上，手里拿着话筒，声音洪亮，说话也不绕弯子，句句都说到了大家的心坎里：“各位同行，咱们现在站在八十年代末的关口上，这几年国内的形势大家都感受到了吧？老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富裕，手里有了闲钱，就不再满足于以前那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日子了。以前一件衣服能穿好几年，现在呢？换季就想买新的，款式不好看的，料子不舒服的，白给都不一定愿意穿！”
台下的人纷纷点头，苏青也深有感触。她厂里的童装，前两年还是那种简单的小褂子、小裤子，今年就有不少客户找上门，点名要带卡通图案的、带花边的，料子也得是纯棉的、不起球的。她这才赶紧跟着改款式，不然订单都要被别家抢了。
李工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市场需求一下子激增，这对咱们服装行业来说，就是天大的好机会！但是，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大家想想，现在咱们很多服装厂，尤其是县镇一级的小厂子，还是小作坊式的生产——几台机器，十几个工人，老板既是采购员，又是销售员，还得管着裁剪缝纫，效率低，质量也不稳定。这样的生产模式，能满足得了现在越来越大的市场需求吗？”
他顿了顿，指着身后的投影布，上面放着一组数据：“去年全省服装市场的需求量，比前年增长了三成！今年上半年，又涨了两成多！可咱们小作坊的产能呢？就算把工人都累死，一天也出不了多少件。而且，小作坊的生产标准不统一，这批衣服的领子做得高，下一批可能就矮了；这批的线脚密，下一批可能就稀了。客户要的是稳定的质量，是大批量的货，小作坊根本跟不上！”
“所以我在这里大胆预测，”李工的声音陡然提高，眼神里满是笃定，“未来三到五年，咱们国内的服装市场，将是规模化、标准化生产的天下！那些能及时扩大规模，建立标准化生产线，实现流水线作业的服装厂，一定会迎来黄金发展期！那些还守着小作坊不肯变的，迟早要被市场淘汰！”
这话像一道惊雷，在苏青的脑子里炸开了。她手里的笔停在本子上，半天没动，耳朵里反复回响着李工的话——小作坊式的生产已经满足不了市场需求，必须扩大规模，开一家标准化的服装厂。
是啊，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这两年，她厂里的订单越来越多，经常有客户找上门，要个几百上千件的货。可她厂里的工人有限，机器也不够，只能推掉大半。有时候勉强接了，工人们就得加班加点，熬得眼睛通红，出来的活儿质量也参差不齐，还得返工，浪费不少布料和时间。她还总想着，再招几个工人，再添两台机器，就能应付了。现在听李工这么一说，她才明白，自己那点想法，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
再添两台机器，还是小作坊；再招十个工人，也还是小作坊。没有标准化的流程，没有流水线的作业，没有统一的质量管控，就算订单来了，也接不住，就算接住了，也做不好。
苏青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着了，腾腾地往上冒热气。她想起自己的工厂——租的是镇上废弃的老仓库，地方狭窄，光线也不好，裁剪、缝纫、熨烫都挤在一个大屋子里，工人们来回走动都费劲。布料堆在角落里，有时候还会受潮发霉。出货的时候，得靠工人们自己搬上三轮车，一趟趟往车站送。这样的条件，别说规模化生产了，就连想稳定质量都难。
她又想起那些被她推掉的订单。有一次，邻省的一个批发商找上门，要订五千件童装，说只要质量过关，价格好商量，还能长期合作。可她当时一算，自己厂里的产能，就算不吃不喝，一个月也做不出两千件，只能咬着牙拒绝了。那个批发商临走时摇着头说：“苏厂长，你这厂子太小了，可惜了这么好的款式。”
当时她听着这话，心里别提多憋屈了。现在想想，可不是可惜了吗？如果她有个标准化的大厂，有流水线，有足够的工人和机器，那五千件的订单根本不算什么，说不定还能借此打开邻省的市场，把生意做得更大。
讲座还在继续，李工又举了几个例子，说省里有几家服装厂，前年还是小作坊，去年果断扩大规模，建了标准化厂房，上了流水线，今年的订单就翻了好几倍，产品还卖到了外省。台下的人听得啧啧称奇，苏青却听得心潮澎湃，手里的本子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标准化厂房、流水线设备、质量管控流程、工人培训、拓展省外市场……这些以前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一个个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讲座结束后，苏青没有急着走。她厚着脸皮，拦住了正要离场的李工，把自己厂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还把自己记的本子递了过去，问他：“李工，您看我这厂子，要是想扩大规模，搞标准化生产，该从哪儿下手啊？”
李工看着眼前这个一脸诚恳的女人，又翻了翻她的本子，笑着点了点头：“小姑娘，你这思路是对的。想扩大规模，第一步就是要找个合适的场地，建标准化厂房，把裁剪、缝纫、熨烫、包装的区域分开，这样效率才能提上来。第二步，就是要引进流水线设备，别再用那种老式的缝纫机了，费时费力。第三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要建立质量管控体系，从布料采购到成品出厂，每一个环节都要有人把关，保证每件衣服的质量都一样。”
李工又跟她说了很多细节，比如怎么招工，怎么培训工人，怎么找原材料供应商，苏青都认真记了下来，生怕漏掉一个字。末了，李工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干，现在这个时候，正是咱们服装行业的好时候，抓住机会，肯定能成！”
苏青握着李工的手，连声道谢，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干劲和信心。
从展览馆出来，已经是下午了。苏青走在省城的大街上，看着车水马龙，看着路边商店里挂着的各式各样的衣服，心里豁然开朗。以前她总觉得，自己的厂子能维持现状，能让工人们有活儿干，能让家里的日子过得好一点，就够了。可现在她才明白，人不能安于现状，尤其是在这个处处是机遇的年代，不往前走，就只能被淘汰。
她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两个馒头，一边啃着，一边盘算着回去后的计划。首先，要找场地。镇上的老仓库肯定不行了，得去县城的工业园区看看，那里有专门的工业用地，政策也好。然后，要筹钱。扩大规模、建厂房、买设备，都需要钱，她手里有一些积蓄，不够的话，可以去银行贷款，或者找县里的工商联帮帮忙。最后，要找客户。等厂子建好了，就去参加省里的订货会，把产品卖到更远的地方去。
想到这里，苏青的脚步都轻快了起来。她掏出兜里的火车票，看了看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才发车。她干脆拐进了旁边的一家书店，想找找有没有关于服装工厂管理的书。以前她管理厂子，全凭经验，以后要搞标准化生产，可得好好学学人家的管理方法。
书店里的书不算多，但苏青还是找到了两本相关的，一本是《服装生产流水线管理》，一本是《服装质量检验标准》。她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放进帆布包里，像是揣着两块宝贝。
坐在回镇上的火车上，苏青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和村庄，手里捧着那本《服装生产流水线管理》，看得津津有味。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洒在她的脸上，映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想起自己刚开厂子的时候，手里只有几百块钱，几台二手缝纫机，还有几个跟着她干的姐妹。那时候，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县城进货，晚上还要熬夜赶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那时候，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把厂子做大一点，让孩子们过上好日子。
现在，这个愿望，好像离她越来越近了。
火车到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苏青拎着帆布包，脚步轻快地往家走。远远地，就看到自家院子里亮着灯，陆庭州正站在门口等她，孩子们的笑声从院子里传出来，清脆又响亮。
“回来了？”陆庭州迎上来，接过她手里的包，“累坏了吧？我炖了你爱吃的鸡汤。”
苏青点点头，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进了院子，孩子们扑上来，叽叽喳喳地问她省城好不好玩，有没有带好吃的。苏青笑着从包里掏出几块奶糖，分给孩子们，然后拉着陆庭州进了屋。
“庭州，我跟你说个事。”苏青坐在炕沿上，眼睛发亮，把今天在交流会上听到的话，还有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陆庭州听完，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皱起了眉头：“扩大规模？建标准化厂房？这得花不少钱吧？风险也不小。”
苏青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她拉着他的手，认真地说：“我知道风险大，可这是个机会啊！李工说了，现在服装市场需求激增，小作坊迟早要被淘汰。咱们现在不抓住机会，以后想再发展，就难了。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我手里有积蓄，不够的话，我去银行贷款，我就不信，咱们这么多年的信誉，银行会不贷给我们。”
陆庭州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又想起这些年她为了厂子，为了这个家，付出的那些辛苦，心里的顾虑渐渐消散了。他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行，你想干，我就支持你。钱不够，我去跟战友们问问，总能凑齐的。厂房的事，我帮你去县城工业园区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
听到这话，苏青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这些年，不管她做什么决定，陆庭州总是无条件地支持她。有这样的丈夫，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谢谢你，庭州。”苏青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哽咽。
“跟我还客气什么？”陆庭州拍了拍她的背，“咱们是夫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那天晚上，苏青睡得格外香。梦里，她看到自己的标准化服装厂建起来了，宽敞明亮的厂房里，流水线有条不紊地转着，工人们穿着统一的工装，脸上带着笑容。一辆辆货车从厂里开出来，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运往全国各地。她站在厂房门口，看着这一切，笑得合不拢嘴。
第二天一早，苏青就去了厂里。她把工人们召集起来，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工人们一开始还有些犹豫，可听苏青说，厂子扩大后，工资会涨，福利待遇会更好，还能招更多的乡亲们来干活，大家都高兴起来，纷纷表示支持。
“苏厂长，我们跟着你干！你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是啊苏厂长，你有眼光，我们信你！”
听着工人们的话，苏青的心里暖暖的。她知道，这条路不好走，肯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资金的问题，场地的问题，设备的问题，还有市场的问题。可她不怕，她有陆庭州的支持，有工人们的信任，还有自己这股不服输的劲儿。
她站在厂子的院子里，看着那几台老式的缝纫机，看着墙上挂着的“质量第一”的标语，心里充满了希望。她知道，一个崭新的未来，正在向她招手。小作坊的日子，就要过去了，一个规模化、标准化的服装厂，很快就要拔地而起。而她苏青，也将在这条充满机遇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走出属于自己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