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小棠就想起,苏晚晴的孕肚在暮春时节显了形。她总爱倚在窗前看梧桐叶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隆起的腹部,像在确认某种既定的轨迹。林辰发现她近日总在翻旧相册——那些泛黄的边角卷曲的相纸里,藏着他们刚结婚时在西湖边拍的合影,照片里苏晚晴穿着月白旗袍,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上翘,像春水初涨时荡开的涟漪。
“你说,这孩子会像谁?”某个雨夜,苏晚晴忽然轻声问。屋檐滴水的声音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响,林辰正替她揉着浮肿的脚踝,闻言动作顿了顿。窗外的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沾在他睫毛上,模糊了视线里妻子温柔的轮廓。他想起三个月前,苏晚晴在诊室听到胎心时突然涌出的眼泪——那颗小小的心脏在超声波里跳动得那样有力,像春芽顶开冻土的声响。
分娩那日恰逢惊蛰。产房外的走廊飘着消毒水的气味,林辰攥着妻子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苏晚晴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无影灯下闪着微光,像晨露沾在将开未开的玉兰花瓣上。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让她咬破了嘴唇,血腥味在口腔里漫开时,她恍惚看见二十年前自己蜷缩在老宅厢房的情景——那时母亲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在梅雨季的潮湿里等一个新生命的降临。
“用力!再用力!”助产士的声音在耳边炸响,苏晚晴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流下,像春汛时节的溪流冲刷着河床。她忽然想起林辰昨夜伏在她耳边说的话:“不管是小棉袄还是皮夹克,都是我们的命。”此刻这句话突然有了实体般的重量,压得她眼眶发酸。
突然,一声清亮的啼哭划破了所有声响。那声音像初春的第一声鸟鸣,穿透雨幕直直撞进林辰的耳膜。他看见护士抱着个红彤彤的小肉团走过来,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头皮上,像沾着晨露的野豌豆。苏晚晴伸手去接,指尖刚触到襁褓边缘,就听见“咔嗒”一声轻响——不是钟表齿轮,不是门轴转动,倒像是深埋地下的老树根突然舒展了筋骨,带着千年沉香的气息。
林辰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他低头看妻子,发现她眼尾的红晕正随着呼吸起伏,像晚霞落在西湖水面的余韵。他们同时听见了那声轻响——不是幻觉,是命运齿轮松动的刹那,某种无形的锁链开始缓缓转动。这转动起初细微得像春蚕食叶,却将在未来牵动他们所有的喜怒哀乐。
小棠的啼哭渐渐平息,变成细弱的吮吸声。苏晚晴低头看女儿皱巴巴的小脸,忽然想起自己婚前读过的《牡丹亭》——原来“情不知所起”的下一句,竟是“一往而深”。林辰则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发现枝桠间不知何时冒出了嫩绿的新芽,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无数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夜渐深时,小棠在摇篮里睡着了。苏晚晴轻轻抚过女儿柔软的胎发,忽然说:“你看她的手指,多像你修钟表时专注的模样。”林辰凑近细看,果然见小棠右手无名指微微蜷曲,像在模仿他调试齿轮的姿态。月光透过纱窗洒进来,在襁褓上织出斑驳的银网,恍惚间他看见三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在墙上投下巨大的、摇曳的轮廓。
这一夜,苏州城的雨始终未停。雨丝落在青瓦上,落在巷口的石狮子上,落在护城河的涟漪里,最终都汇入了命运齿轮转动的轻响中。后来林辰在修老座钟时总会想起这个夜晚——每当齿轮咬合的刹那,他都能听见若有若无的啼哭声,像春芽顶开泥土的声响,像命运在无声处舒展的叹息。
而苏晚晴总爱在黄昏时抱小棠去巷口看紫藤花。那些紫色的花穗在风里轻轻摇晃,有时会落下一两片花瓣,正好落在小棠的襁褓上。她常对着女儿说些无人能懂的话,说那年西湖边的初遇,说产房里的惊心动魄,说命运齿轮松动时那声轻响。说这些时,她的眼尾依然微微上翘,像春水初涨时荡开的涟漪,又像二十年前的那个自己。
此刻,小棠正攥着林辰的怀表链子咿呀学语。金属链条在她小手里弯成柔和的弧度,像命运里最初的那道轨迹。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不知何时又飘进了细雨,沾在窗台上,像散落的星子。而他们三人并肩坐着的影子,在雨幕里渐渐模糊成一片温柔的轮廓,像春夜里的梦,像命运齿轮转动时,那声穿越时空的轻响。